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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复仇 ...

  •   阁楼里短暂的宁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

      甜蜜时差的余温尚未散尽,现实的冰冷便再次刺骨而来。

      周予安的身体如同风雨飘摇中的残烛,那场夜市归来后短暂的“好一点”如同回光返照,更深的虚弱和隐痛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将他缠绕。

      进口胰酶胶囊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药瓶里的白色药片日渐稀疏,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沙砾,冷酷地计算着时间。

      陆临的沉默比以往更甚。咖啡店的班次排得更满,家教的时间也延长到深夜。

      他带回来的钱依旧杯水车薪。周予安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看着他鬓角那刺目的霜白似乎又悄然蔓延了一缕,心像被放在文火上反复煎烤。

      他知道陆临在拼命,用最笨拙也最消耗自己的方式,去填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句“不再为你回溯”的承诺像枷锁,锁住了陆临最直接的能力,却也让他走向了更缓慢、更痛苦的消耗之路。

      一天下午,周予安强撑着精神,坐在窗边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就着天光翻看一本陆临的旧书。

      阁楼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感。不是房东那种粗暴的拍打,也不是邻居随意的叩击。

      周予安的心莫名一紧。陆临还在咖啡店。

      他犹豫了一下,扶着桌子慢慢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夹克的男人。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经风霜的沉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周予安苍白瘦削的脸上,瞳孔猛地一缩,随即被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愧疚淹没。

      “予安……”男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予安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连灵魂都冻结了。

      “张……张教官?”周予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警校时的教官,张猛。那个曾经如父如兄,却也间接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男人。

      ………………

      阁楼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张猛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周予安,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最终都化为深不见底的沉重。

      “我……找了你很久。”张猛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死寂,“当年你一声不吭退学,只留了封信说身体不行……我托了所有关系,都找不到你。后来听说……听说你……”

      他哽住了,目光扫过周予安明显病弱的身躯和桌上那个刺眼的棕色药瓶,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周予安垂着眼,坐在床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冰凉。

      他避开了张猛的目光,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予安,告诉我,”张猛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重,“当年训练场那次事故……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是你操作失误?”

      空气仿佛凝固了。阁楼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周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激烈的挣扎和痛苦,但最终,那光芒又迅速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是我失误。”周予安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操作不当,设备故障……意外。”

      “你撒谎!”张猛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魁梧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中是压抑多年的痛苦和愤怒,“予安!我看着你长大!你是我带过最优秀、最沉稳的学员!那种低级的操作失误,绝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是不是……是不是为了李哲?!”

      “李哲”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周予安强装的平静!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痛苦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揭穿的恐慌和无措。

      “跟李哲没关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变调,随即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捂着嘴,咳得弯下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陆临就在这时推门而入。

      他手里拎着刚买的菜,看到屋内的情景,脚步瞬间顿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激动站立的张猛,再看到床边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惨白的周予安,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你是谁?”陆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他几步跨到周予安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

      张猛看着突然出现的陆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对周予安下意识的保护姿态,愣了一下。

      “我是张猛,予安在警校时的教官。”张猛沉声道,目光复杂地看向陆临,“你是?”

      “陆临。”陆临报上名字,眼神依旧冰冷地审视着张猛,“他现在需要休息,请你离开。”

      “陆临……”周予安终于缓过气,抓住陆临的手臂,声音虚弱,“张教官……是来看我的。”

      陆临没说话,只是用身体更紧密地护住周予安,冷冷地看着张猛,意思很明显:人看到了,可以走了。

      张猛看着周予安依赖地抓着陆临手臂的样子,再看看陆临那副护崽般的姿态,心中了然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落回周予安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予安,我今天来,不是叙旧,是来赎罪的。”他声音沉重,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阁楼里,“当年训练场事故,根本不是意外!是李哲!那小子为了在考核中出风头,私下违规改装了训练设备!是我……是我这个教官疏忽,没有及时发现!事故发生后,李哲吓傻了,他父亲……那个赵明坤,手眼通天,威胁要是毁了他儿子前程……是我懦弱!是我怕担责任!是我……默许了让你这个傻小子去顶罪!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

      “别说了!”周予安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崩溃的边缘,“张教官!求你别说了!都过去了!是我自愿的!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任何人没关系!”

      他浑身抖得厉害,脸色灰败得吓人,抓着陆临手臂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自愿?”张猛眼中含泪,悲愤交加,“你自愿毁掉自己的前程?自愿背负操作失误的污名?自愿拖着这身伤病活活等死?!予安!你告诉我!你他妈图什么?!就为了那个不成器的李哲?还是为了我这个懦夫教官?!”

      真相如同最猛烈的飓风,将阁楼里勉强维持的平静彻底撕碎。

      周予安的伪装被血淋淋地剥开,露出底下那早已腐烂化脓的伤口。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陆临怀里,将脸深深埋进陆临的胸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陆临紧紧抱着怀里崩溃颤抖的身体,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里。

      愤怒,滔天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怀里这个人!

      为了他这五年来的隐忍、病痛、被毁掉的人生!为了那个叫李哲的混蛋,为了这个懦弱的教官!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张猛,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李哲……赵明坤……他们在哪?”

      张猛被陆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杀意震慑住了。那不是一个普通人的愤怒,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被绝望淬炼过的、玉石俱焚的冰冷恨意!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清瘦的年轻人,一旦知道目标,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

      “陆临!不要!”周予安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死死抓住陆临的衣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不要去找他们!都过去了!我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不要去!”

      他太了解陆临了,了解他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极端和偏执。他不能让陆临为了他,再沾染上任何血腥和罪孽!那会彻底毁了陆临!

      “不后悔?”陆临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像个孩子的周予安,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恐惧和哀求,心脏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

      他抬手,指腹极其粗粝地擦去周予安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为了这种人渣……把自己搞成这样……周予安,你告诉我,值吗?!”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周予安只是拼命摇头,泪水汹涌,说不出任何话。

      值不值?他早已没有力气去想。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拖累陆临,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坠入深渊。

      张猛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周予安对陆临那深入骨髓的依赖和恐惧,看着陆临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与对周予安深沉的痛惜交织,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压垮。

      “对不起……予安……对不起……”张猛的声音哽咽,老泪纵横,“是我毁了你……我……”

      “滚。”陆临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断了张猛无用的忏悔。他抬起头,眼神像看一件死物,“立刻,马上,滚出去。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张猛张了张嘴,看着陆临怀中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看着陆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像瞬间苍老了十岁,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和悔恨的阁楼。

      门关上的瞬间,阁楼里只剩下周予安压抑的啜泣声和陆临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陆临紧紧抱着怀里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渡给他。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哲……赵明坤……

      这两个名字,像淬毒的烙印,深深烙进了陆临的骨髓里。

      他闭上眼,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怀里的啜泣声渐渐微弱,周予安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和虚弱,在他怀里昏睡过去,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陆临小心翼翼地将周予安放回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在昏暗的光线中,长久地凝视着那张苍白瘦削、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带着痛苦痕迹的脸。指节因为紧握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后悔?”他低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周予安,你不后悔……可我后悔了。”

      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后悔没有在你被推向深渊时拉住你,后悔……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周予安微蹙的眉心。

      “好好睡。”陆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这笔账……我来替你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如墨,吞噬着城市的轮廓。

      他拿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冰冷的侧脸和鬓角刺目的霜白。他翻到那个标注着“陈”的黑市联系人。

      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药。

      这一次,是为了复仇。

      为了怀里这个连哭都不敢大声、用“不后悔”来粉饰太平的傻子。

      就在即将按下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梦呓般的呼唤:“陆临……别去……”

      陆临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缓缓回头。

      床上,周予安并没有醒,只是在不安的梦境中无意识地呢喃,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单。

      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极细却坚韧的丝线,勒住了陆临即将坠入深渊的脚步。

      他看着周予安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的睡颜,胸腔里翻腾的杀意如同被冰水浇灌,瞬间冷却,只剩下无边的苦涩和更深的痛楚。

      他不能去。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去。

      周予安会崩溃。他不能在他本就脆弱的生命上,再添一道由自己亲手划下的、名为“复仇”的致命伤口。

      陆临颓然地放下手机,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他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愤怒无处发泄,恨意无处安放,只能化作无声的嘶吼,在胸腔里反复冲撞,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枷锁,是如此沉重而绝望。

      他们像两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越是挣扎,缠绕的丝线便勒得越紧,直至窒息。

      复仇无门,前路已绝。

      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彻底淹没了这方小小的阁楼,也淹没了陆临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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