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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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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予安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你……都看到了?”
他的眼神不再躲闪,坦然地迎向陆临锐利而复杂的目光,里面盛满了痛苦、脆弱,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平静。
陆临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愤怒、被欺骗的刺痛,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了然,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悯。
他知道了。他终于明白了那“身体原因”意味着什么。明白了那阳光笑容背后深藏的绝望。明白了这个一次次试图靠近他、甚至不惜用生命挡在他前面的男人,本身就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拉锯战。
那道信任的裂痕,在真相的冲击下,非但没有扩大,反而……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暂时填补了。
那情绪里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命运嘲弄的无力感,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以及一种在死亡阴影下,无法抑制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陆临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周予安冰凉汗湿的额角。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触碰。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凝视着周予安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的痛苦,你的秘密,你笑容下的深渊。
周予安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月光无声,见证着这场在病痛与死亡边缘完成的、无声的坦诚与靠近。坚冰开始融化,并非因为温暖,而是因为共同面对深渊的寒冷。
周予安的病情像一层阴霾,沉重地笼罩在病房里,却也意外地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陌生”和“试探”的隔膜。
陆临没有再追问关于药片和病情的事,周予安也不再费力地维持那副阳光无忧的假面。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一种在死亡阴影下,无需言语的相互理解。
陆临的照顾变得细致而沉默。他会留意周予安每一次蹙起的眉头,在他疼痛难忍时,默不作声地递上药片和水;在他因药物副作用恶心反胃时,准备好温水和干净的毛巾;在他午后疲惫昏睡时,拉上窗帘,调暗灯光,守在床边安静地看书——通常是医院里随手拿的过期杂志。
他依旧话少,表情冷淡,但动作间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温柔。
周予安则彻底卸下了伪装。疼痛袭来时,他会抓着陆临的手臂,指节用力到发白,额头抵在陆临的肩膀,发出压抑的痛哼;疲惫时,他会放任自己靠在陆临身上,汲取那一点点支撑和暖意;精神稍好时,他会絮絮叨叨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关于他短暂警校生涯里有趣的训练,关于他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叫“勾勾”的金毛,关于城市某个角落好吃的生煎包……
他不再刻意逗弄陆临,只是平静地分享着那些或明亮或琐碎的碎片,仿佛在为自己的生命留下一些印记。
陆临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回应。
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在周予安靠着他时,会不自觉地放松;在周予安说起“勾勾”追着自己尾巴转圈最后晕乎乎摔倒的糗事时,他紧抿的唇角会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陆临,”有一次,周予安刚经历过一阵剧烈的痉挛,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陆临沉默地为他掖好被角,忽然轻声开口,“其实……那天在雨里,我不是想当英雄。”他顿了顿,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我只是……看到那辆车要撞过去,看到你站在那里……你的眼神……”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种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彻底燃尽一样……很可怕。我……不想看到你那样。”
陆临掖被角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撞进周予安那双疲惫却异常清澈的眼睛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原来……他看见了?看见了自己那一刻被能力本能吞噬、濒临崩溃边缘的挣扎?所以他才扑了出去?不是为了救那个婴儿车,也不是为了救那个女人,而是……为了阻止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临心中最后一点关于“麻烦”的定义。
原来,在他试图远离这个“发光体”的同时,对方早已看穿了他最深的恐惧和枷锁,并且……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试图“拯救”他。
一股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酸涩难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继续手上的动作,将被角仔细地压好,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傻子。”
周予安却笑了,尽管笑容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勉强。“嗯,可能吧。”他轻轻地说,“但……值得。”
他的目光落在陆临低垂的、浓密的睫毛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陆临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距离周予安的脸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的血丝,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句“值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深深锁住周予安的眼睛。
陆临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漩涡——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值得”所撼动的脆弱。
周予安也看着他,没有丝毫退缩。他的眼神坦荡而直接,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炽热和孤注一掷的坦诚。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哪怕是在如此狼狈和脆弱的时刻。
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城市的喧嚣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视和交织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紧绷到了极致。
最终,是周予安先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和小心翼翼,轻轻触碰到陆临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陆临的全身。
他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甩开。他只是僵硬地、一动不动地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微弱的温度和颤抖。
周予安的指尖,就那样轻轻地、带着试探和无限眷恋地,覆盖在陆临的手背上。
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安静地贴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我在这里。我看见你了。我……需要你。
陆临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感受着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的、带着生命重量的触碰,心底那层坚冰,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覆盖在他的手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两颗在死亡阴影下,笨拙靠近的心跳声。无声的告白,已悄然完成。
出院的日子终于到来。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病房地板上,带来一种久违的明亮感。
周予安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些,但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虚弱。他穿着陆临从他那“鸽子笼”里翻出来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身形显得更加单薄。
办理出院手续时,陈医生单独把陆临叫到了办公室。
“他的外伤恢复得还可以,骨裂需要时间,注意不要用力。但……”陈医生推了推眼镜,神情凝重,“你知道他的主要问题不在外伤。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稳定。需要静养,需要按时服药,需要避免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劳累,需要定期复查。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看着陆临的眼睛,“他需要一个稳定、能照顾他的环境,以及……陪伴。他的求生意志,对病情至关重要。”
陆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稳定?环境?陪伴?这些词对他那个摇摇欲坠的鸽子笼和他朝不保夕的生活来说,都是奢侈品。
“我知道这很难,”陈医生似乎看出了他的沉默背后的沉重,叹了口气,“但他现在……能依靠的,似乎只有你了。”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陆临的心上。
走出医生办公室,陆临看到周予安正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站在走廊的阳光下等他。
阳光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脆弱,但那份病弱感依旧挥之不去。
他看到陆临出来,脸上立刻扬起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期待的笑容,像只等待被领回家的大狗。
“走吧?”周予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雀跃。
陆临看着他脸上那抹强撑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再看看他单薄的身体,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点点头,走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周予安背上的帆布包,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哎,我自己能……”周予安下意识地想拒绝。
“闭嘴。”陆临冷硬地打断他,拎着包径直往前走。脚步却放得很慢,有意无意地配合着周予安还有些虚浮的步伐。
周予安看着陆临挺拔却显得有些倔强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带着一种真实的暖意。他快走两步,跟了上去,肩膀几乎要碰到陆临的手臂。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车水马龙,喧嚣扑面而来。周予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夸张地感叹:“啊!自由的空气!”随即又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到肋骨的伤处,疼得龇了龇牙。
陆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驶向城市边缘,穿过越来越狭窄破旧的街道,最终停在那栋老旧居民楼下。
周予安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铁门、斑驳的墙壁和堆满杂物的楼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好奇取代。
“到了?”他问,语气里没有嫌弃,只有纯粹的新奇。
“嗯。”陆临付了车钱,率先下车,拎着包,然后绕到另一边,替周予安拉开了车门,朝他伸出手臂。
周予安愣了一下,看着陆临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脸上迅速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他没有去扶陆临的手臂,而是自己扶着车门框,努力稳当地站了起来,对着陆临咧嘴一笑:“我自己能行!”只是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僵硬。
陆临收回手,没说什么,转身走向楼道。周予安赶紧跟上。
爬上顶层的楼梯对周予安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他走走停停,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汗。
陆临始终沉默地走在他前面一步远的地方,速度放得很慢。当周予安停下来喘气时,他也停下,背对着他,安静地等待。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只有无声的包容。
终于推开那扇薄薄的铁皮门,周予安终于看到了陆临的“家”。
狭小、简陋、一览无余。一张单人床,一张旧桌子,一个简易衣柜,角落里用布帘隔开的“厨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旧书、灰尘和潮湿混合的味道。唯一的优点是那扇小小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
周予安站在门口,环顾着这方小小的天地,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鄙夷的神情,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感叹道:“视野不错啊!”
陆临把帆布包放在唯一的椅子上,走到角落的水桶边,拿起水瓢。他背对着周予安,声音没什么起伏:“地方小,条件差。你……将就一下。”
周予安转过身,看着陆临清瘦挺拔的背影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他走到陆临身边,靠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目光落在陆临线条冷硬的侧脸上,语气异常认真:“不小,很好。”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有你在的地方,就很好。”
陆临倒水的动作猛地顿住。水瓢里的水晃了晃,洒出几滴。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耳根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周予安看着他微红的耳廓,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满足的弧度。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享受着这狭小空间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带着尘埃气息的静谧和……某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陆临将倒好的水递给他。周予安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陆临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分开。
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又迅速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微甜的暖意。
同居的生活,就这样在狭小的阁楼里,带着伤病的阴影和无声滋长的情愫,仓促又自然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