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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负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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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的日子像被浸泡在粘稠的琥珀里，缓慢、沉寂，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暖光。
周予安的存在，如同在陆临灰白单调的世界里，硬生生凿开了一扇窗，灌进了带着尘埃味道的风和……阳光。尽管这阳光本身，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
空间太小了。一张单人床，陆临坚持让给了周予安，自己打了地铺。起初的夜晚，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翻身时压抑的痛哼，或是药物作用下略显急促的呼吸。
陆临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城市霓虹映照出的、变幻莫测的光斑，感觉自己像守护着一捧随时可能熄灭的炭火。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牵扯着他的神经。
“陆临……”黑暗里，周予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你睡着了吗？”
“……嗯。”陆临含糊地应了一声。
“地板……很硬吧？”周予安的声音里带着点歉意。
“习惯了。”陆临的声音平板无波。
沉默了几秒。
“要不……你上来？”周予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尾音几乎消失在黑暗里，“床……其实够两个人挤挤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陆临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板。他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黑暗中迅速升温。阁楼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不用。”陆临的声音硬邦邦地砸出来，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冷硬，“睡你的。”
“哦……”周予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故作轻松地嘟囔，“好吧，那……晚安，陆临。”
“嗯。”陆临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掉心底那丝莫名的、细微的涟漪。
白天的周予安，是阁楼里唯一的生气来源。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却依旧好奇张望的鸟。陆临去咖啡店上早班，他就趴在窗边，看着楼下狭窄街道里行色匆匆的人流，或者翻看陆临那几本翻烂了的旧书。等陆临近中午回来，总能看见他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脸色苍白，眼神却亮晶晶的，像等待归巢倦鸟。
“回来啦！”他总是扬起一个笑容，带着点虚弱的朝气，“楼下卖豆腐脑的阿姨今天夸你好看。”
陆临把顺路买的、适合病人消化的清粥小菜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吃饭。”
“哦。”周予安乖乖应声，凑到桌边，看着陆临摆好碗筷。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迟缓，手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陆临会不动声色地把勺子递到他手里，或者在他够不到远处的咸菜时，默默把碟子推过去。
“陆临，”周予安小口喝着粥，忽然抬头，眼睛弯弯的，“你做饭其实挺好吃的。”
“买的。”陆临头也不抬。
“那……买得也挺好的。”周予安从善如流，嘴角的笑意更深。
周予安的精神在缓慢恢复，但身体的虚弱像一层无形的枷锁。他很容易疲惫，午后常常蜷在椅子里就睡着了。
陆临会放轻动作，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或者拿条薄毯盖在他身上。
阳光透过小窗，落在周予安熟睡的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金色，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偶尔会无意识地蹙起，像是在梦中也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争。
每当这时，陆临的目光会停留得久一些，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无声翻涌。
一天傍晚，陆临回来得稍晚。推开阁楼的门，发现里面一片昏暗。周予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窗边或桌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陆临的心脏。
“周予安？”他声音发紧。
“嗯……在……”微弱的声音从布帘隔开的“厨房”角落传来。
陆临一把掀开布帘。只见周予安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弓起，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他双手死死地按着上腹部，额头抵着地面，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薄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地上，散落着那个棕色的药瓶和几粒白色的药片。
那一瞬间，陆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几乎是扑跪下去，试图扶起周予安。
“药……”周予安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字眼，痛苦让他的脸扭曲变形。
陆临手忙脚乱地捡起药片，又冲到桌边倒了水。他半抱着周予安，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将药片塞进他紧咬的牙关，再把水杯凑到他嘴边。
周予安几乎是本能地吞咽，却因为剧烈的痉挛呛咳起来，药片混着水咳出了一些。陆临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颤抖不止的身体，一只手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试图再次喂药。
“忍一忍……吞下去……”陆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祈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予安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绷紧，冷汗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
周予安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带着绝望的气息。他的呜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陆临的神经。那种面对疾病肆虐的无力感，比他面对死亡车祸时更甚，更令人窒息。他的能力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药效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周予安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急促破碎的喘息也变成了微弱而疲惫的抽气。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在陆临怀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只有眼睫还在微弱地颤动。
陆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抱着怀里虚脱的人，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阁楼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陆临擂鼓般的心跳。
他低下头，看着周予安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一种混杂着恐惧、心疼和某种深刻联结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将他彻底淹没。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拭着周予安额头上冰冷的汗水。
周予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眼神涣散失焦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凝聚在陆临近在咫尺的脸上。他看到了陆临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悸、后怕，还有那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
四目相对。阁楼里一片死寂。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周予安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吓到你了？”他的眼神不再躲闪，坦然地迎向陆临复杂而沉重的目光，里面盛满了痛苦过后的脆弱，以及一丝……歉疚。
陆临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后怕、愤怒、被这反复折磨的痛苦所刺穿的无力，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悯和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坚定。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将这个人仅仅视为一个“麻烦”了。他们被命运的绳索紧紧捆绑在一起，一同沉浮在这片名为“死亡倒计时”的苦海里。
陆临缓缓抬起手，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擦过周予安冰凉汗湿的额角。这个动作，超越了所有语言。
它无声地宣告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的痛苦，你的挣扎，你笑容背后的深渊。我在这里。
周予安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他微微侧过头，额头轻轻地、依赖地抵在陆临的肩膀。
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悬浮。两个在死亡阴影下挣扎的灵魂，在这一刻，在痛苦与守护的交织中，完成了最深沉的靠近。
仓促开始的同居，在泪水的盐分和无声的守护里，终于沉淀下一种名为“共生”的、沉重而自然的羁绊。
剧痛的风暴过后，是更深的虚弱和小心翼翼。周予安变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都蜷在床上或椅子里，像一只收起所有羽毛的伤鸟。
那场厨房角落的发作，耗尽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他不再试图去窗边张望，连翻书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只是沉默地看着陆临在狭小的空间里移动。
陆临的照顾变得更加沉默而细致。他会在周予安醒来前就准备好温水和药片；会把粥煮得更烂，晾到合适的温度才端过去；会留意周予安每一次皱眉或细微的抽气声。阁楼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响、衣物摩擦的窸窣，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钱，成了悬在头顶最锋利的剑。咖啡店的薪水杯水车薪，周予安昂贵的进口胰酶胶囊像流水一样消耗着陆临微薄的积蓄。
房东的催租短信从警告变成了最后通牒。陆临看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和日期，又看了看床上闭目养神、脸色灰败的周予安，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一天下午，周予安精神稍好一些，靠在床头看着陆临沉默地整理他换下的衣物。
“陆临，”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我们……谈谈钱吧。”
陆临叠衣服的手顿住，没回头，脊背却绷紧了。
“我卡里还有一些，密码是……”周予安报出一串数字，“应该够付房租和……一段时间的药。”
陆临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我说过，不需要你的……”
“不是施舍！”周予安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因为气息不足而咳嗽起来。他缓了缓，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眼神却异常执拗，“是分担！陆临，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负担！我不能看着你为了我……”
“你就是个负担！”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看到周予安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