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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深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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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中却有温热的液体在聚集,“谁要你九死了...我要你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每一处细节都刻入脑海,然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上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吞噬。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那双总是温和示人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
烧掉信,她取出一张素笺,提笔欲回。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墨汇聚在毫尖,将落未落。
该写什么?
写朝堂诡谲,写手足相残,写父皇可能被亲生儿子下毒的残酷真相?写她每夜辗转反侧,担心远在南疆的她是否安全?还是写...那些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细究,却在此刻如此清晰的情感?
赵倾恩想起去年中秋,宫中设宴,许昌乐也在受邀之列。宴至中途,她借口透气离席,走到御花园的荷花池边。月华如水,洒在残荷上,别有一番清冷之美。她站在那里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是许昌乐。
“殿下也在此赏月?”许昌乐行礼,月光照在她脸上,给那张总是过分严肃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许大人不也在?”赵倾恩微笑。
她们并肩站在池边,一时无话。晚风带来桂花的香气,远处宴会的丝竹声隐隐约约,更衬得此处寂静。
“南疆的月亮,也是这样吗?”赵倾恩忽然问。
许昌乐沉默片刻,道:“南疆多雨,常是数月不见明月。偶尔云开月现,总觉得不如京城月明。”
“是因为京城有故人?”话一出口,赵倾恩就后悔了。这太逾矩了,太明显了。
许昌乐转头看她,月光下,那双眼睛深得像潭水:“是。”
一个字,轻如叹息,重如千钧。
那一刻,赵倾恩几乎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可最终,她只是转回头,望着池中月影:“起风了,该回去了。”
“是,殿下。”
她们一前一后走回宴会,再未交谈。
那夜的月光,和此刻烛火一样,明明温暖,却照得人心发冷。
笔尖的墨终于滴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团污迹。赵倾恩回过神,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篓。重新铺纸,这一次,她不再犹豫,挥笔写下八个字:
“京中风急,静待君归。”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这八个字里,有警告,有期待,有她无法言说的一切。
她将信用特制的药水处理过——这是许昌乐离京前教她的,字迹会在三天后逐渐消失——然后封入蜡丸,再装入一个不起眼的竹筒。刚做完这些,门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不是宫女惯常的脚步声,也不是侍卫巡逻的整齐步伐。那声音极轻,像是猫儿踩过瓦片,又像是风吹动树叶,但赵倾恩从小就听力过人,她分辨得出——那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踩在屋顶瓦片上的细微摩擦声。
她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吹灭了最近的一盏蜡烛,身形一闪,隐入书案旁的紫檀木屏风后。屏风上绣着万里江山图,重重山峦的阴影恰好将她完全遮蔽。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自屋顶落下,轻如柳絮,无声无息地立在方才她站立的窗边。黑衣人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视着御书房内的一切。
赵倾恩屏住呼吸,右手缓缓摸向腰间。那里缠着一柄软剑,剑身柔韧如腰带,剑柄冰凉。这是她及笄那年,许昌乐托人从宫外送来的礼物。送礼的小太监说,许大人嘱咐:“宫中险恶,殿下虽贵为公主,亦需有防身之物。”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抽出这剑时的情景。剑身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轻轻一抖,便发出龙吟般的清响。剑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许昌乐的乳名。许昌乐曾说,这是母亲给她起的小名,愿她一生平安顺遂。
“愿我平安,却把自己置于险地...”赵倾恩当时抚着那个字,心中百感交集。
此刻,她的手握在剑柄上,那个“安”字硌着她的掌心,带来奇异的安定感。
黑衣人的目光扫过书案,最终落在未及收起的许昌乐来信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上。她走过去,伸手拨弄那些灰烬,显然想从中找出什么。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废纸篓——那里面,有赵倾恩刚才揉皱丢弃的纸团。
就在黑衣人弯腰欲捡纸团的刹那,一声厉喝自门口传来:
“何方宵小,敢夜闯御书房!”
陈锋去而复返!
这位跟随赵倾恩十年的侍卫统领如猎豹般扑入,长剑出鞘,剑光如雪,直刺黑衣人后心。黑衣人反应极快,侧身躲过这致命一击,反手洒出一把白色粉末。陈锋急退,粉末落地,竟发出“嗤嗤”声响,将金砖地面腐蚀出点点黑斑。
“蚀骨粉!”陈锋脸色一变,“你是五毒教的人?”
黑衣人并不答话,趁陈锋后退的间隙,身形一纵,破窗而出。陈锋岂容他逃脱,紧随其后跃出窗外。赵倾恩从屏风后闪出,冲到窗边,只见两道黑影在月光下的宫殿屋顶上追逐腾挪,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黑衣人的轻功极高,几个起落便已跃过三重宫墙,陈锋虽奋力追赶,距离却渐渐拉大。就在黑衣人即将消失在夜色中时,陈锋猛然掷出手中长剑!长剑如流星划过夜空,黑衣人虽侧身躲避,剑锋仍划过其衣角,一片黑色布料飘然落下。
陈锋追至宫墙下,拾起那片衣角,黑衣人已不见踪影。他面色铁青,返回御书房,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让贼人逃脱,请殿下责罚!”
赵倾恩从他手中接过那片黑色衣角,走到烛光下仔细查看。布料是普通的棉麻,无甚特别,但边缘处绣有极细微的金线,若非在烛光下特定角度,几乎看不出来。金线的绣法很独特,不是宫中常见的样式,倒像是...
“江南苏绣的手法。”赵倾恩喃喃道。
“殿下怀疑是江南来的刺客?”陈锋问。
“未必是刺客。”赵倾恩将衣角递给陈锋,“此人目标明确,直指这封信。他先查看灰烬,又想捡废纸篓中的纸团,显然是想确认许大人信中内容,或是我回了什么。这不是刺客的行径,是探子。”
陈锋神色一凛:“这么说,五皇子已经知道许大人传信之事?”
“恐怕不止。”赵倾恩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许大人信中提到,她冒险潜入五皇子仓库查探。以五弟的谨慎,仓库周围必有暗哨。许大人虽轻功不俗,但未必能完全避开所有耳目。恐怕她已被察觉,只是对方按兵不动,想放长线钓大鱼。”
想到许昌乐可能已暴露,赵倾恩的心猛地一紧。她转身看向陈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陈锋,你亲自挑选一队精锐,要绝对可靠,伪装成商队,即刻南下。路线不要走官道,绕行西山,过荆州,再从水路下江南。务必在十日内赶到临川。”
“殿下要救许大人?”
“找到她,暗中保护。”赵倾恩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若她尚未暴露,你们不可现身,只在暗中护卫。若她已遇险...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
陈锋面露难色:“殿下,如今京城局势危急,五皇子动作频频,若此时抽调精锐南下,恐宫中守卫空虚。且许大人所在南疆路途遥远,这一去至少两月,若在此期间京城有变...”
“照做。”赵倾恩的语气不容置疑,“陈锋,你跟我十年,应知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许昌乐是关键——她知道五皇子与北境勾结的证据,知道仓库位置,知道兵器火药的来路。若她出事,这些证据可能永远石沉大海。届时我们拿什么指证五皇子?仅凭猜测吗?”
她走到陈锋面前,伸手扶他起来:“更何况,她不仅仅是证人。她是...能左右局势的人。你明白吗?”
陈锋看着赵倾恩的眼睛,在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他看到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超越主仆、超越盟友的关切,深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记住,要活着回来。”赵倾恩轻声道,“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陈锋郑重行礼,转身退下。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御书房重新陷入寂静。赵倾恩独自站在重新点燃的烛火旁,展开那张写着“京中风急,静待君归”的素笺,看了许久许久。
烛火跳跃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得像一座山。
最终,她还是将纸凑到烛火上。火焰吞噬了纸张,吞噬了墨迹,吞噬了那些她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灰烬飘落,像黑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