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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途 ...

  •   三个月前,临川县衙后堂。

      许昌乐将最后一卷公文批阅完毕,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油灯的光晕在简陋的书房里摇曳,将她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成一道孤独的剪影。

      窗外细雨绵绵,这是南疆雨季特有的缠绵,已经持续了七日。雨水从屋檐滴落,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叶,发出规律而寂寞的声响。五年前初到此处时,她最不习惯的就是这无休止的雨——京城也有雨,但京城的雨利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这里,一下就是十天半月,仿佛天空也有诉不尽的愁绪。

      如今,她却要离开这片土地了。

      书案上摊着一封调令,来自礼部,任命她为从六品主事,即日启程回京。调令上的官印鲜红刺眼,落款是礼部尚书秦牧。许昌乐的手指抚过那方印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秦牧是周治沿的人,或者说,是周治沿那条线上的人。这位国师大人果然没有食言——三个月前那封密信送出后,她就一直在等,等京城的消息,等赵倾恩的决断。如今调令来了,意味着赵倾恩已经做出选择,也意味着,那盘危险的棋局,正式开始了。

      “大人,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了。”老仆许忠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雨夜寒凉,您喝点暖暖身子。”

      许忠是许家的老仆,跟随许昌乐的父亲许镇国二十余年。许镇国战死后,许家树倒猢狲散,只有许忠不肯走,跟着被贬的许昌乐来到这蛮荒之地。五年间,他是唯一知道许昌乐真实身份的人,也是这世上,除了赵倾恩外,许昌乐最信任的人。

      “忠叔,坐。”许昌乐接过姜茶,示意老仆坐下,“这一路回京,凶险难料。你若不愿...”

      “大人说的哪里话。”许忠打断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坚毅之色,“老奴跟着老爷三十七年,老爷临终前嘱咐老奴照顾好您。别说回京,就是刀山火海,老奴也跟定了。”

      许昌乐心中一暖,低头啜饮姜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这五年,她在这三千人口的小城,做的远不止修桥铺路、断案审案。临川县虽小,却是南疆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之一。商队往来,消息流通,三教九流汇聚于此。她以县令的身份为掩护,暗中编织了一张情报网——起初只是为了自保,为了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也能掌握朝局动向,后来这张网越织越大,渐渐触及到了一些危险的秘密。

      比如,三个月前她冒险潜入的那个仓库,那些北境制式的兵器,那些来历不明的火药。

      又比如,半年前一支经过临川的商队,马车上装载的明明是茶叶,车轮印却深得不正常。她派人暗中跟踪,发现那支商队在百里外的山谷卸货,卸下的竟是精铁——大雍严禁私自买卖的战略物资。

      更早一些,两年前,一个自称来自江南的绸缎商人在县衙对面的客栈住了半个月,每日只是喝茶听曲,看似无所事事。但许昌乐注意到,此人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站在客栈二楼窗前,用一支单筒望远镜观察县衙后堂——她处理公务的地方。

      许昌乐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在窗边放置了一些“线索”——几封伪造的与京城官员往来的书信,一些刻意涂改过的地图,还有一本翻到某一页的《武经总要》,那一页正好讲的是火药配比。

      三天后,商人退了房,匆匆离开。许昌乐派出的探子回报,此人离开临川后没有回江南,而是北上,进了五皇子在荆州的一处别院。

      那时许昌乐就明白,自己早已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五皇子赵珏从未放松对她的警惕,即便她被贬到这偏远小县,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这个“欺君罪臣”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这次回京,注定不会太平。

      “大人,周国师派来的人已经到了。”许忠压低声音,“就在后院厢房,说要亲自见您。”

      许昌乐放下茶碗,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带路。”

      后院厢房里,烛火只点了一盏,光线昏暗。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背对着门站着,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

      斗篷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五十岁上下,三缕长须,眼睛细长,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深不见底。许昌乐认出了这张脸——三年前她还在翰林院时,曾随当时的翰林学士去国师府赴宴,在宴席的角落见过此人。他是周治沿最信任的幕僚,姓柳,名文渊,江湖人称“鬼谷子”,据说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术数。

      “许大人,久违了。”柳文渊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国师命我带来两样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放在桌上。木盒是普通的樟木所制,无任何装饰,但许昌乐一眼就看出盒盖边缘有极细微的缝隙——那是机关暗锁的接缝。

      “第一样,是新的身份。”柳文渊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文书,“从今日起,您不再是许昌乐,而是周国师的远房侄儿,周安。父母早亡,自幼寄养在江南外祖家,去年考中举人,因才华出众被国师看中,收在身边栽培。这是全套的籍贯文书、举人凭证、还有国师亲笔的举荐信。”

      许昌乐拿起那些文书仔细查看。纸张泛黄的程度恰到好处,墨迹有自然的褪色,印章的边缘有细微的磨损——伪造得天衣无缝。尤其是那封举荐信,周治沿的笔迹她认得,确实是真迹。

      “国师费心了。”许昌乐将文书放回盒中,“第二样呢?”

      柳文渊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牌。玉质温润,雕成一片竹叶的形状,叶脉清晰可见。他将玉牌递给许昌乐:“这是信物。入京后,若遇危急,可持此玉牌去城南‘听竹轩’茶馆,找掌柜。他会安排您见该见的人,去该去的地方。”

      许昌乐接过玉牌,入手微凉。她翻转玉牌,在背面看到一行极小的刻字:“竹影扫阶尘不动”。

      “好意境。”她轻声说。

      “国师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柳文渊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长公主殿下说:京中风急,静待君归。”

      许昌乐的手指骤然收紧,玉牌的边缘硌进掌心。三个月前她送出的那封密信,赵倾恩收到了。不仅收到了,还做出了回应——这句“静待君归”,既是约定,也是承诺。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请转告国师和殿下,昌乐必不负所托。”

      柳文渊点点头,重新戴上兜帽:“明日辰时,会有一支商队经过县城南门。商队领头的是个叫老吴的,三十多岁,左脸颊有道疤。您扮作账房先生随行,一切听老吴安排。这一路,不会只有一支商队护您回京。”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滑出房门,融入夜色之中,连脚步声都未留下。

      许昌乐站在原处,许久未动。手中的玉牌渐渐被焐热,那句“静待君归”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五年了。

      整整五年,她离开京城时是戴罪之身,一身布衣,一匹瘦马,在细雨蒙蒙的清晨孤身出城。那时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见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

      这五年里,她经历了三次刺杀,两次投毒,无数次“意外”。最险的一次是在两年前的雨季,她去视察河堤,回程时马车失控冲下山崖。幸亏她反应快,在坠崖前跳车,只摔断了左臂。后来查证,马车的车轴被人动了手脚,切口整齐,是利刃所为。

      她也曾想过放弃。在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夜晚,在那些因身份秘密而彻夜难眠的黎明,她问自己:值得吗?为了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应的感情,赌上性命,值得吗?

      但每次动摇时,她都会想起父亲。想起许镇国战死前写来的最后一封信:“吾儿昌乐,见字如晤。北境铁骑又至,此战凶险,为父已存死志。然马革裹尸,乃武将荣耀,吾不惧死,唯憾不能再见你一面。你自幼聪慧,胸怀大志,虽为女子,不输男儿。他日若有机会,当以所学报效国家,莫负此生。”

      她也会想起赵倾恩。想起她们在御花园的那次对弈,赵倾恩执白子,落子时手指纤长,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那局棋下了两个时辰,最终许昌乐赢了半子。赵倾恩不恼,反而笑了:“许大人棋风稳健,布局深远,有国士之风。”

      “殿下过誉。”许昌乐当时说,“臣只是侥幸。”

      “不是侥幸。”赵倾恩看着她,眼睛亮如星辰,“我看得出来,你每一步都算到了十步之后。这样的人,不该困于翰林院那一方天地。”

      那时许昌乐心中震动。她隐藏得那么好,连父亲都说她“喜怒不形于色”,可赵倾恩却看穿了她的抱负,看穿了她的不甘。

      就是从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开始不一样了。

      许昌乐将玉牌贴身收好,吹熄了烛火。黑暗中,她轻声自语:“等我,倾恩。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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