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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净身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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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除禁足之前,茸鹅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百草馆,就是福延夫人的寝殿——玌光殿。自大婚过后,她再也没见过天帝,但是这位祖母倒是召见了她好几次。去年年末时,福延夫人风寒,听闻茸鹅医术高超,还专门让她前去配了几服药。福延夫人很快就好了,对茸鹅配的药赞不绝口,赏赐了她一大批绫罗绸缎,让她做漂亮的衣服。
茸鹅跟泛溪一人做了几件衣服,做出来才发现这衣服过于流光溢彩,平时穿起来十分夸张,茸鹅便不怎么穿了。泛溪却很高兴,每天穿着天蚕丝的缎子在厨房里做饭,在水车旁边洗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在干下人的活。
直到三月三百花集会之前,闻司管请九太子和九太子妃前往净身台做客,顺便帮他出出布置百花集会的主意,茸鹅才又穿上那华丽的衣裙。
辰巳这段时间忙着练兵,春日又是练功采灵的最佳时机,常常一天到晚也不回家。去净身台做客的前一日,他在军营熬到很晚,第二天给自己放假不用早起练功,起来迟了,看到茸鹅时她已梳洗完毕,身着天蚕丝和金丝缠绕而成的衣裙,辰巳顿觉赏心悦目。
茸鹅本就是深山密林里由天地自然孕育出的女子,即使带上了些许血污,也是极美的。
两人原本可以借助灵力腾飞而去,辰巳却提议步行。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净身台,已近中午了,却不见闻唳人影。辰巳询问前来问安的嬷嬷,她却说闻司管在大堂里左顾右盼不见人来,又上楼去睡回笼觉了。
辰巳无奈地摇摇头,要嬷嬷喊闻唳下来,这时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茸鹅,却发现她脸色并不好。
净身台装潢大气华贵,桌椅都是上好的神龙木打造的,雕梁画柱都以金银玉石修饰,大堂中心的舞台周围布满了名贵的珊瑚石盆景,空气中氤氲着香气透骨的龙涎香。虽然现在几乎没有客人,但舞台上一直有艺伎在弹奏典雅的古琴和琵琶乐。这副场景,辰巳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茸鹅而言,即使她是灵草族的公主,也从未见过如此奢靡的享乐之处。凭辰巳对他这位夫人的了解,她大概又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族人的疾苦。
果不其然,三人在窗边坐下品茗,茸鹅拿起雪白透亮的玉茶勺,打量一番放回原处,对闻唳说道:
“第一次见面时,闻司管拿的是瓷烧的酒杯,我还以为闻司管并不喜奢靡呢。”
谁知闻唳这个没心没肺的还以为茸鹅在夸他,来了一句:“没什么,我不过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而已。”
“上位者一旦成为上位者,就没有为平民说话的立场了。你看,如今我也得享受这些才行。”茸鹅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里面泡的是闻唳用来压箱底的深山云雾。她嗅了嗅茶香,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闻唳这才明白茸鹅的意思,赶紧给茸鹅又倒了一杯茶,赔着笑脸说:“太子妃深明大义、心系苍生,我等远不能及。只是这三月三百花集会是历来的传统,即使是下界也会有热闹的庆典吧?以往天界庆典都是在我这办,不过是喝酒赏花,品鉴美食而已。我正好有一个与太子妃不谋而合的想法,便是由奢入俭,将今年的庆典办得简约些。不知九太子和太子妃可愿帮我出谋划策啊?”
见到茸鹅没反应,闻唳赶紧在桌底捅了捅辰巳,辰巳笑道:“我每天处理军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你就这点活,还想让我帮你干。你可真行。”
“咳,靠不住啊!那不知太子妃?”闻唳又献上一杯茶,脸上赔笑赔得要开花了。
茸鹅不知道他们两个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不过在百草馆呆了半年也有些倦了,若是有些事情做,总比整天闲着没事胡思乱想要好。况且,若是她真的能把这庆典计划得简约些,也能让天界少搜刮点民脂民膏。
“好。如果殿下不反对的话,我就来帮帮闻司管吧。不过我这人斤斤计较,闻司管可莫要嫌我烦了。”
“那我怎么敢!”闻唳说着看了一眼辰巳,一副得逞的表情。
辰巳只是笑而不语。
闻唳几天前来找辰巳,说要借他夫人一用。辰巳听了他的计划,默认了,反正这事于他和他夫人也无害,权当看戏。不过辰巳判断,这人以为自己在下棋,但是一不留神容易把自己给下进去。
于是,从第二天起,茸鹅不去百草馆了,改去净身台。辰巳不能每天陪她去,于是便由泛溪陪她。小婢女第一次到净身台,兴奋得眼睛都直了,在楼梯上上蹿下跳。茸鹅则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闻司管的手下,认真地帮闻唳收拾、采买、核对账本,经她一计划,预算少了几百两银子,几乎足够再办一场庆典了。
离三月三越来越近,直到百花集会的前三天,闻唳让她接待来彩排的天乐坊。
天乐坊是专为天界贵族表演的歌舞戏班,净身台上最华丽的舞台就是为她们准备的,里面的歌舞姬舞技高超、面若桃花,可谓天人之姿、一舞倾城,大多来自氐人族。氐人族是下界东海附近的种族,女子窈窕美艳,男子精壮善战,水陆两栖,下肢在水里是鱼尾,在陆地上则为人腿,不过他们的腿软弱无力,要想如常人一样行走需要经过多年艰苦的训练,更别说跳舞了。天乐坊里总共有十余位来自氐人国的歌舞姬,每人都是从小就被送来天界训练的,可谓一出生就在跳舞。其中领舞的女子叫做方詹,是最优秀的舞者。
这一日,天乐坊的大嬷嬷带着舞姬们前来彩排百花集会上将要表演的舞蹈。茸鹅负责为她们做好服务,她们跳舞的时候,她就和泛溪站在舞台旁边看。她们太美了,腰肢轻盈偏似弱柳扶风,水袖腾起又忽如翩翩惊鸿,茸鹅都挪不开眼睛。尤其是舞台中央的方詹,无论是面容还是舞姿,都是个中翘楚。一曲终了,方詹下台来与她说话,感谢她给她们准备的茶水和点心,声若银铃,茸鹅都脸红了。
可能因为同为异族,方詹对她这位异族公主也很有好感,临走时还邀请她到天乐坊去玩。茸鹅难得在天界又多了一位好友,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下。
三日后,百花集会在净身台盛大开幕。几乎所有王公贵族全都来了,天帝和天后并肩坐在主位,接下来是太子、王爷和诸位神君。这还是茸鹅自大婚后第一次在天界抛头露面,她只是跟在辰巳身边听他与各位大人寒暄,可谁也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异族太子妃居然是整场庆典的策划者之一。庆典进行得一切顺利,按部就班,并没有人看出银子少花了一半,不过除了天乐坊的舞蹈以外,其余也乏善可陈。茸鹅在庆典上早就按捺不住了,庆典结束的第二天,她便提上自己酿的金银花药酒,到天乐坊做客。
可到了天乐坊,她才发现这里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天乐坊位于距离净身台不远的一个院落,院子的面积不小,但除了十几位舞姬的寝房以外,所有地方几乎都是练功的场地,只在墙根下种着几棵矮小的龙爪槐,连一处池塘、一座假山都没有。方詹她们今日休息,她卸去了华丽的妆容,显得更加清幽素雅、楚楚动人。茸鹅见这里一处流水都没有,好奇地问她们平日不用游水的吗?方詹却说,除了沐浴以外,大嬷嬷不允许她们接触水,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变回鱼尾了。
“啊……那会不会难受呢?”茸鹅担心道。
“不会,习惯了就好了。”方詹轻松地说。
方詹还带她参观了她们的梳妆房,里面有各种各样华丽的舞裙,还有漂亮的首饰。方詹说可惜这些都不是她的,也永远不会真正地属于她。茸鹅问她那她为什么要给天界跳舞呢?方詹笑笑说,她不知道,只是从小就被送过来了,便随遇而安了。
“那你想回家吗?”茸鹅问道。
“嗯……我也说不好。有时也会想家吧,但又觉得在这里也不错。”方詹歪着头回答,“那你呢?”
“这里不好。我很想家。”茸鹅第一次把心里的话倾诉出来,突然感觉嘴角抽动,泪水便倏地滚落下来了。
方詹用香气扑鼻的手帕帮她擦拭了泪水,两人聊到夜幕降临,辰巳派手下将士来寻人,茸鹅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怎么,想住在天乐坊了?”吃饭的时候,辰巳话里有醋。
“没有。今日还要给你治疗手指。”茸鹅轻轻地说,辰巳便不好意思再嗔怪她了。
茸鹅便也想请方詹到家里游玩,给她看看家里的灵兔和小罐子。但是方詹练舞十分繁忙,好容易逮到休沐,却刚好碰到辰巳也在家。茸鹅很想找个理由把他支出去,不过他一直坐在望月亭旁边的假山洞穴里修炼,一动不动,茸鹅便当他不存在了。
可她还是忘了一茬。她们正在逗小罐子玩,小罐子很喜欢方詹,自来熟地扒上人家的衣裙,惹得方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是哪位笑得如此动人啊?”
竟是闻唳这个家伙来了。
洞里修炼的辰巳听到外面的声音,险些没忍住笑,走岔了气。
时至今日,闻唳绕了一大圈,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多年前,闻司管对方詹一见倾心。事实上,这世上对方詹一见倾心的男子绝不在少数,但能像闻司管这般旷日持久的,倒也不多。只是,闻司管身为天界高官,纵然掌管净身台,颇有近水楼台之便,但也实在没有理由与一个异族舞姬有直接的接触。况且他和方詹不仅身份悬殊,他还担心方詹也对龙族怀有恨意,最后变成辰巳和茸鹅这样,覆水难收。因此闻司管一直苦苦地单相思,直到辰巳和茸鹅关系缓和,他才敢有所行动,思来想去,竟想出这么一个把茸鹅当成垫脚石的妙招。
茸鹅和方詹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她交友也不顾忌身份,只要为她们创造接触的机会,两人自会一见如故。闻唳断没有与一个低贱舞姬交游的理由,但他来看望九太子和九太子妃,可是大大的理所应当。这样一来,他和方詹便也可以重新认识一次了。
如今以结果而论,茸鹅果然给他俩创造了私下见面的机会,闻唳可真是神机妙算。不过,洞里的辰巳有点无奈地想,他那位聪慧过人的夫人若是不日便看出闻唳的诡计,还不知道要怎样报复在他身上。
“闻司管?”方詹自然认识他,以往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这么近地见到他,花容失色地赶忙行礼。
“免礼免礼。”闻唳大尾巴狼似的飞跑过去,扶她起身。
“闻司管,你来做什么?”茸鹅自然不会跟他客气,瞥了一眼那光溜溜的假山石洞,“殿下今日闭关,晚上才出来,你快回去吧。”
“呃……”闻唳巧舌如簧的嘴今日却突然卡住了,他尬笑了几声道,“那个,太子妃啊,别这么着急送客嘛。那个阿巳……啊不,九太子殿下啊原来是要喊我一起喝酒的,可是他居然闭关,我得去看看。”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改日吧。”茸鹅下定了决心要逐客。
“太子妃你说得对。啊,这只灵猫这么可爱呢,让我也来逗它一逗……”
说罢闻唳开始假装对小罐子产生了兴趣,那猫却不愿配合,于是闻司管开始追着猫满院子跑。
最后,辰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收功平息,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今日院子里难得这么热闹,便都别走了,一起用午膳吧。”他看着院子里这滑稽的场景,微笑道。
“小女子怎敢与太子殿下和闻司管一起用膳,先行告退了。”方詹赶忙行礼道。
茸鹅似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没有说话。
“你都差点和太子妃聊至深夜,有什么不敢和我们一起用膳的?”辰巳和善地说,“夫人,今日让泛溪做那虫草花玉蹄汤如何?滋补养颜。”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闻唳抓着猫脖子,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茸鹅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行啊。”
晚上,辰巳和闻唳坐在净身台的露台上小酌。
“感觉如何。”辰巳问道。
“啊……你说今天中午吗?”闻唳好像刚刚回过神来,“你感觉呢?”
“太明显了。”辰巳直截了当地回答。
午饭时一坐在座位上,闻唳的手就闲不住了。他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夹菜,给方詹夹了四块猪蹄,一点净身台司管的气势都没有,简直像个端茶倒水的小厮。方詹第一次与这么多大人物吃饭,原本就有些紧张,让闻司管弄得更紧张了。最后,四个人都没吃饱。
不过,让辰巳松了一口气的是,茸鹅并没有责怪他。
送走方詹和闻唳以后,辰巳还试探地问:“今日气氛不错,以后要多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茸鹅只是回答“好啊”,便去和泛溪一起喂兔子了。
“我觉得你夫人也不讨厌我。”对此,闻唳评论道。
辰巳不置可否,觉得这个人或许是有点自信过头了。其实他也有一点奇怪,是闻唳的父亲当年亲自带兵踏平了灵草族,怎么茸鹅不恨闻唳,反倒是恨他多一些呢?——难道真是因为闻唳是她新婚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吗?
他突然有点后悔。
不过,自己的兄弟不被自己的妻子讨厌,总归不是件坏事。
事到如今,造化弄人的是,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婚姻已经够棘手了,却没想到闻唳的更棘手。
“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认真的?”辰巳看着闻唳醉醺醺的眼睛,那人眼神迷离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眼里居然还映射着一点月光。
“当然是了。”闻唳打着饱嗝回答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不仅身份差距悬殊,还是异族。这就意味着,你们可能不会有后代。”辰巳严肃地说。
“谁说一定不会有后代?那你不也是——”闻唳大着舌头,一句话没有说完。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明知道异族结合,她生的孩子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夭折。就算你们都无所谓……你爹能同意吗?”
“呵,我爹。”闻唳仰头道,“我爹早不管我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
“那你呢?你不想要孩子么?”闻唳又问。
辰巳没有回答。
他何尝不想,但像他这种半龙半蛇的怪物,无论跟什么种族结合,都没有把握能拥有健康的后代吧。
况且……考虑到他所想要做的事,还是没有孩子的好。
“咳,这世上,不同种族结合的,多了去了。”闻唳最后举杯道,“愁什么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辰巳看着这个陪了他很多很多年、令他无比熟悉的人,过去的那些歉疚都渐渐消失在时间里了。如今,他只是真的希望他能一辈子幸福快乐,平安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