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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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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夏末,风已褪去了暑意,送来初秋的清凉,树叶尚绿,只有细看时才能发现泛黄的树梢。
江愆又未去应付差事,留在小公馆为沈濯枝打点行李。只裁缝就叫来了四个,为沈濯枝赶制秋衣。
江愆道:“别看榕城里还是夏天的模样,山里不似城里,天气已凉了下来,多做些厚的衣裳,你最怕冷。”沈濯枝点点头,配合着师傅们量体。
不量不知道,量一量才发现竟比上次裁衣时丰腴了不少。江愆甚是满意:“只见你两颊有了点肉,下巴也不似以前尖尖的,原来身上也胖了些。看来公馆的小厨房你吃着还满意,你一并带了去吧。”
又对着裁缝师傅道:“多做几身青色的吧,这颜色衬他。”
他一句话赶着一句话,生怕被沈濯枝拒绝了似的。
可沈濯枝什么也没拒绝,一应听从江愆的安排。
“好,我也喜欢青色,像你院子里的竹。”
江愆、顾连钧和田青在小公馆里忙的团团转,只沈濯枝一个悠闲自在,像个甩手掌柜。他得空就要去青梅树下的秋千上坐坐,一个人晃晃悠悠,乐得自在。
“你很喜欢这个秋千?”
江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轻轻推着他的背荡起来。刚刚裁缝的数据明明白白的显示沈濯枝确实是胖了些,然而他摸着他的背,还是那样薄薄一片。
沈濯枝又点点头:“喜欢。”
“那我让田青在栖月山给你扎一个,保准儿一模一样。”
……
“好。”
推了一会儿,怕他累着,又怕他出了汗吹了风再感冒,便收了力气,只轻轻摇晃着。
“你可有什么想学的?我让田青在别墅给你置办了许多书籍,但若是你有什么想要深入学习的,还是要请老师指点才好。”
沈濯枝思忖了一会儿道:“学医吧,若能学些浅薄的医术,将来也能救死扶伤。况且我看这世道,将来早晚要有大战争,虽比不得你们军人保家卫国,但也能派上用场。”
他摸了摸沈濯枝的头发:“我早知你是有志向的。”
“江愆,你喜欢听戏吗?”沈濯枝忽地问道。
江愆其实很少听戏,只年幼的时候,父亲常请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他在旁边听过几出戏。不过若是沈濯枝来唱,他定会喜欢。
“喜欢。”
沈濯枝双脚支在地上,停下了晃动的秋千,认真的说道:“你刚才说学医是有志向,可我觉得,唱戏也未必不是志向。学医能救死扶伤,自然高尚,可唱戏动人情肠,催人泪下,未必就下贱。我虽是被卖到的凤梧戏院,可也是想过认认真真学戏,将来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这世道戏子卑贱,不过是供人取乐、任人践踏的玩意儿。
他话未说尽,可江愆懂他未尽之意。
沈濯枝一声哀叹:“学戏没错,错的是这世道!”
“你说的对,濯枝。”
沈濯枝做过上层贵族阶级家的少爷,也做过下九流的戏子,然而他却从心底并不认可这世界将人们分成三六九等的规则,他曾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也是受这套规则迫害的可怜人,然而在他心里,无论是军人、医生还是戏子,都有自己的意义,三百六十行,合该行行平等,人人平等。沈濯枝胸襟之开阔,思想之先进,江愆自愧弗如。
“你喜欢听什么戏?我给你唱一折吧。”
“我……”刚刚还大言不惭的说喜欢,现在却支支吾吾一出戏也说不出来,可见刚刚是撒谎。
沈濯枝也不生气,擅自作主为他挑了一折,“那就唱《贵妃醉酒》吧,京剧的经典选段了。”
“那我让田青去置办行头。”
田青得了吩咐,驱车去了凤梧戏院,将冷蝉衣那身价值千金的行头借用了来。这名角的行当就如同士兵的枪,轻易不让人触碰,又怎肯外借。
冷蝉衣起初自是不肯,然而一听他是江司令家的人,不知怎么便允了。她将戏服、头面以及折扇纷纷收拾好,小心翼翼放进箱笼里交给了田青。
“这位爷,可否向您打听个人。”
田青见她说话动作十分客气,想着若是问些无关痛痒的人物,也可透露一二消息。便道:“您请说。”
“您可知道沈濯枝?他原是我徒弟,后来被江司令带到了府上,此后竟再无半点消息。”
田青默然,偏偏您问了我最不敢透露半点的人。只得回答道:“抱歉了冷小姐,我不识得此人。”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神,田青对她道了谢,抱着箱笼匆匆离去了。
沈濯枝甫一打开箱笼,他便认出,这是冷蝉衣的行头。凤梧戏院是榕城最大的戏院,若说借行头,自然是要去凤梧的。
田青见他泫然欲泣的神态,便知沈公子也认出了这是冷小姐的东西,只得和盘托出道:“冷小姐向我打听您近况,但为着您的消息不走露到老爷那儿,小的并未告诉冷小姐。”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挂着我。”他喃喃道。
他端坐在化妆镜前,一笔一笔地勾勒着妆容,镜中的人渐渐变成了那个雍容华贵的杨玉环,凤冠霞帔,凤仪万千。
他学戏两年,其实从未登过台。这一次是他的初次亮相,只为江愆一人而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
他踩着细碎的步子登场,身姿婀娜,步步生莲。
杨玉环是唐明宗的宠妃,自然行头华贵。一身正红色蟒袍用金线绣着凤凰和牡丹,莲花刺绣云肩坠满了穗子,头面上嵌满宝石,随着贵妃的身段变换而微微颤动。
然而这杨贵妃的行头再尊贵华丽,也压不住沈濯枝的绝色之姿。果然美人都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
杨玉环连饮三杯,醉态初显。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沈濯枝的声音一转,变得哀伤婉转,分外幽怨。杨玉环等待唐玄宗而不得,她的眼神从期待变为焦虑,又从焦虑变为失望,最后化为一丝苦涩,随着佳酿一同饮下。
她只是个被帝王无情辜负的可怜女子。
他只是个求而不得,不敢触碰的可怜男子。
他只是个迷茫于爱,辗转反侧的可怜男子。
怪道戏曲催人心肝,古往今来,当是情之一字最难解,杨贵妃被辜负的情,江愆求而不得的情,沈濯枝迷茫的情,此时此刻,于古今相通。
且自开怀饮几盅——一曲毕,沈濯枝以一个优美的醉卧结束了这场戏。
沈濯枝泄了全身的力气,静静地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