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雪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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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愆。”
近日江愆与沈濯枝每隔三五日都要通电话，忙完了军务，江愆都会赶回小公馆，第一时间将电话拨去栖月山。即使偶尔军务繁忙或者应酬缠身，不得不晚归，也落不下这一通电话，因他知道，电话线的另一头，沈濯枝会抱着云团儿等着他。
田青一早就将电话从书房挪到了沈濯枝的卧房中，只因着卧房在三层，书房却在二层，有时电话讲的晚了，沈濯枝困的哈欠连天，还要在腾挪到三楼去就寝，忒麻烦了。
现电话就放在卧房沙发的小茶几上，沈濯枝会窝在沙发里一边看书一边吃果子，怀里抱着雪白又柔软的云团儿，等待江愆的电话。有时等的晚了，沈濯枝迷迷糊糊地靠在抱枕上就睡着了，等电话打来，江愆就能听到沈濯枝迷迷糊糊地唤他的名字。
“江愆。”
十几岁的少年，声音青涩又清脆。但不知为何，江愆总觉着沈濯枝唤他名字时有一种欲语还休的感觉。
江……愆。喊完“江”字，要顿一会儿，才会轻轻地吐出一个“愆”字。江字呢，带着一点尾音，音调拖长，愆字就是干净利落的一个音，绝不拖泥带水。
江愆觉着很奇怪，想是他说话的习惯，可他留心着，平日里沈濯枝唤“田青”“顾连钧”以及丫鬟小厮们都是很干脆利落的，只有唤云团儿的时候，捏着一点嗓子，两个字都拖的长长的，云～团儿～，撒娇似的。
“你为什么这样唤我？”疑惑如藤蔓般在心里缠绕良久，他自己编排出了无数缠绵悱恻的想象，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怎样？”
“江……愆”，江愆自己学着沈濯枝唤他的语调，“这样。”
沈濯枝默然了片刻，他自己以前也并未发觉，原来自己是这样唤江愆的名字的。只是一些埋藏在心底的无意识的小情绪，一朝被人戳破，才来得及思索缘由。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适合你。”
江愆也沉默了，谁会喜欢这样一个名字呢？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过世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身上就带了罪孽。后来，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八字太硬，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亲缘浅薄，必将无后而终。故而父亲以愆字为我取名。”
江愆的语气四平八稳，像是在讲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不相干的故事，琢磨不出他半点情绪。这样被父亲厌弃的一个孩子，从军二十余载，从枪林弹雨中厮杀出一条血路，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泪呢？就因为那一句虚妄的谶言么？
他从来不肯对人提起，纵然来时路难，现已成过眼云烟，自是不必再提。
申佳府中人口简单，父亲钟爱母亲，未曾有过妾室，只有他和哥哥两个孩子，都是心肝宝贝一样疼爱着长大的。可沈濯枝见过其他贵族人家的不受父母喜爱的孩子都是何等受人委屈的，连下人都敢欺侮他们，日常吃饱穿暖也成问题，更是得不到半点父母亲情之爱。
一滴泪珠自沈濯枝的眼睛里滑落，砸到了柔软的羊绒毯里，毫无声息。一滴泪落下，千百滴又紧随而来，直到连成了线，将整张干净的脸庞全部浸湿。他一边哭得狼狈，却还用手死死捂住了听筒，不让哭泣之声传入江愆的耳朵。
江愆听到电话那头一时无声，心里也能猜到，这样的悲惨往事，沈濯枝心肠那样柔软，听了必然会为他伤神落泪。
他不愿再多谈。或许他多说一说，便能多得到一些心疼怜爱。可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为心爱之人撑起一片天，怎可扮怜来博得心爱之人的心呢？
便只道：“你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就唤我表字吧。”
沈濯枝只穿这件丝绸的中衣，身上连个帕子也无。只好拽着羊绒毯的一角，将脸上混沌的眼泪擦干净。他清了清嗓子，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以表其德，多为美辞或用典，却尘二字，虽不似愆字不详，但与愆字相表，却不是好字了。”所有的情绪都被敛住，只有尾音还残存着一丝哽咽。
“不若你来为我取一个表字吧。”江愆脱口而出，之后才想到是否唐突。
江愆也好，却尘也好，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好似已经再掀不起风浪了，实则是一颗心早就在一声声中被伤的千疮百孔，再多一道伤口也看不出来了。
表字多由父母长辈或者德高望重的师长取就，也有人自取表字以彰个性。沈濯枝与江愆，不要说什么长辈，二人相差十二岁，实则沈濯枝可论的上是晚辈了。
然而沈濯枝叶并未推脱，他只思索片刻，便道：“雪臣二字可好？”
“沉冤昭雪的雪沉么？虽然我不喜江愆此名，但我母亲因我而死，我也不能说是无辜，哪里有沉冤可昭呢？”
沈濯枝解释道：“白雪的雪，使臣的臣。”
江愆虽然也读过些书，但只能算是武人里面有些学问的，和从小受四书五经熏陶，满腹经纶的沈濯枝是比不了的，只能虚心请教：“可有什么出处么？”
“出自《诗经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这是一首祭祀时的乐歌，意思是雨雪滋润大地，孕育百谷，象征着祥瑞与丰饶。你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该是上天派来的祥瑞使臣，故为雪臣。“沈濯枝越解释越觉得此名甚好，很是满意，说话的语气都轻快起来。
雪臣。
雪臣。
他轻声慢诵，这样美好的一个名字，是沈濯枝为他起的。身体里千千万万条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此时一同涌向心脏，前所未有过的温暖的感觉包围着他，仿佛万里冰封的冻原在这一刻遇上煦日春风，刹那间瓦解冰消，化若涓涓细流，流进五脏六腑，浸透三魂七魄。
“江雪臣。”沈濯枝的声音很美，早在他唱《贵妃醉酒》时江愆就领略到了，清脆婉转如莺啼，然而都不如这一句“江雪臣”的千万分之一。
“嗯。”他声音一哽，竟是有了泪意。
他紧闭双眼，将泪水吞入腹中，“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以后都唤我的字吧，我不喜欢江愆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吐露自己的真心。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自孩童时期，他就被嘲笑，被孤立，“他是不详的人”“他出生就害死了他妈妈”“连他父亲都不喜欢他”。他参军之后，即使他是司令之子，也没有受到任何优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司令厌弃的孩子，反而变本加厉的欺负他。
一时间江愆觉得自己的胸口鲜血淋漓，折磨多年的腐肉被剜去，被沈濯枝用温柔重新填满，伤口在愈合、结痂，长出新生的枝桠，将他一颗心紧紧包裹，开出曼妙的花。
他平复好心头震荡的情绪，转而换了话题，“濯枝，你可有小字吗？”他没有问表字，男子二十才算成年，才由父母长辈或者自己来取字。沈濯枝如今才十四，只得问一问有没有小字乳名，叫起来也更亲近些。
“小字季雨，四季的季，雨水的雨。”
“我出生时，下了一场连绵四五日的大雨，濯枝雨意为六月的大雨，季雨也是此意。”
“你生辰在六月？”
沈濯枝点了点头，才想起来他看不到，又“嗯”了一声，语气颇为平淡。
江愆却心中一沉，六月，岂不正是他在小公馆的那段时日？沈濯枝的十四岁生辰，就那样在小公馆里，悄无声息的度过了。
“具体是哪一日？”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久到江愆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终于说道：“六月初三。”
六月初三，是沈濯枝被送去江府的日子，也是江愆第一次遇见沈濯枝的日子。
“对不起。”
“你不用必替你的父亲向我道歉，他是他，你是你。”
江愆摇摇头，他不是替他的父亲道歉，他是自己在道歉。他那一日说的那些混账话一一在他脑海里闪过，沈濯枝骂他是畜生，一句也没骂错。
可沈濯枝不提，他又哪敢再提呢？
他只能落荒而逃：“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晚安，江雪臣。”沈濯枝的声音好温柔，江愆一头栽进者温柔池中，即使溺毙也心甘情愿。
“你也晚安，季雨。”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