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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朽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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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雨,近日学业可有精进吗?莫不是整日都在看话本吧?”好似父母亲责怪不求上进的顽皮孩子的话语,但江愆的声音里带着点调笑和宠溺,又是另一种语气。
沈濯枝一手举着听筒,另一只纤细娇嫩的手正绕着电话线玩,他神情慵懒,语气中也带着娇嗔:“才没有,白天我都很认真的和孙老师学习的。”
江愆本想让周大夫随沈濯枝一同上山,教习医术的同时也可照顾沈濯枝的身体。可沈濯枝其他的都一律听江愆安排,只这一条不肯。
“你在军中,刀剑无眼枪无情,万一受伤了,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大夫怎么行呢?周大夫必须留下。”
沈濯枝在小公馆中,衣食住行莫不是由江愆事无巨细的一手安排,此刻被沈濯枝安排一下,反倒是觉得全身心的毛孔都熨贴起来,通体舒畅,于是不再坚持。
周大夫又为他推荐了孙大夫,不仅出自中医世家,医术精湛,还在洋人办的学校里学过几天西医,是个中西合璧的全才,很适合教习沈公子。
江愆面试这个孙大夫,年有四十,但精神很不错,更重要的是很有耐心,非常适合做老师,江愆便聘任了他,既做大夫,也做老师。
“孙大夫夸我很有天分的。我今日还跟着学了些处理枪伤的方法,他说我动作干净利落,绷带扎的又结实又漂亮。”
“我们季雨是最聪明的,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江愆笑着夸奖他,不知不觉间语气中有带了几分长辈的味道。
沈濯枝一瞬间的晃神,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北平城,刚刚从私塾放学回来,扑到母亲怀里,叽叽喳喳说着今日先生教了什么知识,今日先生夸奖我聪明好学,母亲就会宠溺地摸摸他的头:“我们季雨最聪明了。“
曾经习以为常的母慈子孝的温馨,现在想起来都被蒙上了血色,下一秒就会闪出父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嘴里不断地吐出鲜血来,临死前也没能闭眼,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年幼的儿子,“季……雨……”,他们的喉咙已经不再能发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张开嘴,而沈濯枝看着他们被五花大绑捆着,脸摁在地上,眼泪和着鲜血一同滴落在地上,零落成泥,眼睁睁看着他们断了气。
沈濯枝闭了闭眼,睫毛料峭,他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将那些血色朦胧的画面从脑海里赶走,稳住了心神,想起了今日要与江愆谈的正题。
先前已经铺垫的差不多了,他问出了他这几天一直在考虑的问题:“那我学枪也会快吗?”
江愆有些惊诧,沈濯枝之前从未表现过这方面的兴趣,他幼时读书,落魄后学戏,现在又学医,学来学去也都是文人的行当。更何况他身体素来欠佳,而学枪是门苦差事……
“……”,他思索着,想着如何才能拒绝沈濯枝。
沈濯枝自是读懂了他的犹豫,但他没有放弃:“你不是答应我学什么都可以吗?”
“学枪很辛苦的,不论是手枪还是步枪,后座力都很大,你的肩膀和胳膊都会又青又肿……”
此事在沈濯枝心中思索良久,断不会就此放弃,“江愆,乱世之中,我需要自保的能力,学医是,学枪也是,如若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两年之期一到,即使我下山,没准哪天就死于枪口、马蹄之下了,我无亲无朋,连个收尸之人都没有,岂不是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那就别走了,待在我身边,我永远保护你!
江愆几乎要脱口而出,喉头一滚,又被他生生咽下。
暂且不论沈濯枝是否愿意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做一只雏鸟,他自己真的可以保证江家长青,屹立不倒么?放眼国内,军阀林立,相互倾轧,虽有大总统主持全国政事,但实际军阀、政客心思各异,各自为政;再看国际局势,更是群狼环伺,英美俄法日,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大战迫在眉睫。现在他可以护着榕城,护着一方百姓,也护着沈濯枝,等将来战争全面爆发的一天,他可以护住谁呢?
此身殉国并不足惜,但被他护在羽翼下,毫无自保能力的沈濯枝又该如何?
沈濯枝这一生如同浮萍,漂泊无依,可他自己,也未必是什么不可撼动的参天巨树。
庞然巨物的天朝上国也能一朝被推翻,又何况一个区区江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闭上眼,眉间烙下深深地三道皱纹。为国,为家,也为沈濯枝。
“好,我让顾连钧教你。”他沉默了很久,再一开口,声音莫名变得低沉又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顾副官枪法很准么?”沈濯枝收了所有的娇嗔,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阴阳怪气。
江愆只以为当初是因为顾连钧将沈濯枝打晕后带回的小公馆,因此沈濯枝不喜顾连钧,只好耐心解释道:“顾副官,枪法极为精湛,百步穿杨、弹无虚发。”
“那和你相比呢?”沈濯枝又问,语气依然有些古怪。
“略逊我一筹吧,不过教你是绰绰有余的。”从前沈濯枝什么都依着江愆安排,突然生出些许叛逆,江愆倒觉得有趣,反而打趣他起来。
“……”
江愆,你的脑袋是榆木做的么!不,不是榆木,是朽木。
虽说他学枪的第一目的确实为了有点自保能力,但是能让江愆来教他打枪,或者把他接回小公馆,自也是极好的。
沈濯枝一石二鸟的计划就此被江愆扼杀,胎死腹中了。
“哦,行吧。”他干巴巴地说道,实则内心已经气急败坏,恨不得奔下山去锤他几个拳头。
“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说罢,不等江愆回答,啪嗒一下将听筒扔了回去。
江愆一句“晚安”没出说口哑在了嗓子里,有些莫名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隔空碰了一鼻子灰,但又想不通缘由,沈濯枝怎的连晚安都没和他说呢?也不让他说,不是已经答应他学枪了么?
可见不止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心亦是。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着呼噜睡着了,只剩沈濯枝一人,躺在栖月山的月光下,翻来覆去。
沈濯枝所有隐晦的柔情心思悉数被拒,不由得哀怨起来,江愆果然是对他无意的,初见时间叫他跟了他,不过是达官贵人们想豢养一只鸟儿的心思,哪里有什么爱情可言。如今,如今他更是琢磨不懂江愆,明明二人日日都要通电话,相处的极为愉快,甚至江愆愿意让他给自己取字,想必也是信任、看重他的,怎么就不肯来栖月山看一看呢?莫不是真将自己引为毕生知己好友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江愆已成为了他爱情的承载。是听闻“愆”之一字悲惨旧事之时吗?还是栖月山临别决绝一吻之时?亦或是更早,早在那盛夏蝉鸣的小公馆之中,青梅树下的红秋千旁,江愆笑着念一首诗:“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或许我很早就爱上他了。
若是我当时没我拒绝江愆……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里转过,沈濯枝便将这个想法从一团乱麻的脑袋里赶走,即使他爱上了江愆,也不可以成为他养在身边的男宠、伶人,他要的是江愆的爱情,是相互爱慕又相互尊重夫妻之情,就如同他的父亲母亲一般,一生只有一人,死前也要紧握着彼此的手。
沈濯枝一个没落晚清贵族家的少爷,打小学的是四书五经,并未受过西式教育,可于爱情一事上,倒是无师自通成了新时代的人。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可见四书五经虽有迂腐之言,可也有精辟之语,比如这一首《关雎》,大概是天底下所有被爱情所扰的人儿的模样。
本来睡在他身边的云团儿,嫌他翻身吵得慌,从床上轻巧地一跃而下,摇着高傲的尾巴,肉垫踩在木质地板上,哒哒哒地离开了卧房。
“云团儿~云团儿~”
怕吵醒了燕儿他们,沈濯枝压着嗓子在身后唤它几声,它都置若罔闻。沈濯枝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把将小猫薅起来抱在自己怀里。
索性睡不着,他抱着云团儿去了书房,重新掌了灯,温习一下孙老师白日里教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