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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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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雾的视野开始模糊,视网膜上的血管像那年显微镜下的青蛙蹼膜一样扩张。陈屿的脸在雨幕中分裂成无数个重叠的影像——十七岁在篮球场挥汗如雨的,二十岁在大学宿舍阳台抽烟的,二十五岁在婚礼现场强颜欢笑的。
所有时空的陈屿在此刻坍缩成眼前这个颧骨凹陷的男人,他呼出的气息带着肝脏衰竭特有的甜腥味。
“那年...”尚雾的声带像是被砂纸摩擦,“器材室的储物柜...”
陈屿的指尖突然收紧。他们从没谈过那个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把陈屿后背烙上一道道金线,尚雾的指甲在他肩胛骨上抓出血痕。后来教导主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陈屿捂住他的嘴,两人心跳声大得仿佛要震碎储物柜的铁皮。
“我后来每次路过...”陈屿的喉结滚动,“都能闻到你的防晒霜味道。”
一道闪电劈在海面上,蓝光照亮陈屿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里有圈肤色稍浅的痕迹,比婚戒压出的红痕更深更旧。尚雾突然明白了,那是陈屿长期佩戴另一枚戒指的证据,在结婚前才忍痛取下。他想起自己保险箱里那枚素银指环,内圈刻着“1998.9.1”——高中入学日期,也是他们第一次在淋浴间手指相缠的日子。
废墟突然剧烈震动,半面残墙轰然倒塌。陈屿用整个身体护住尚雾,一块飞溅的碎石在他额角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滴在尚雾眼皮上,和十四年前他们在天台打架时一样——那次陈屿父亲又酗酒施暴,尚雾抱着他直到黎明,两人校服染得斑驳如梅花鹿。
“疼吗?”尚雾舔掉渗入嘴角的血滴。
陈屿摇头,却把受伤的那侧额头贴上来。血液在两人皮肤间黏连,像青春期那些汗湿的午后,他们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假装午睡,心跳快得要跃出胸膛。尚雾尝到血里的盐分和陈屿的汗水,比任何止痛药都更能缓解他肺部的灼烧感。
远处传来油罐爆炸的闷响,火光把云层染成橘红色。陈屿突然扯开尚雾的衣领,露出左侧锁骨下方那个褪色的纹身——歪歪扭扭的“C”,是大学退学那年用缝衣针和墨水自己扎的。尚雾记得收到那张模糊照片时,自己正在肿瘤科实习,看着针管在病人皮肤上戳出青紫,想着陈屿该有多疼。
“比圆规疼多了。”陈屿仿佛读到他心思,手指抚过那个早已模糊的字母。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墙砖的锈屑,在尚雾皮肤上拖出淡红色的轨迹。
尚雾抓住那只手按在自己左胸,那里有个对称的“S”,藏在心电图导联永远覆盖的位置。陈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纹身比照片里他见过的要新鲜得多,边缘还带着红肿。
“上周刚补的色。”尚雾因触碰引发的咳嗽带出更多血块,“化疗暂停的...三天...”
陈屿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在尚雾胸口的“S”上溅开。他俯身用舌尖舔过那些红肿的皮肤,像当年在医务室给尚雾膝盖擦伤消毒时一样小心翼翼。尚雾揪住他后脑勺的白发,恍惚想起毕业照里那一头鸦羽般的黑发,如今却像被台风吹散的蒲公英。
风雨突然改变方向,暴雨斜着灌入废墟。陈屿的衬衫彻底湿透,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尚雾能数清每一节凸起的脊椎。肝癌晚期的恶病质消耗了这副曾经能轻松背他上六楼的身体,现在他抱着陈屿,像抱着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
“重画我。”尚雾突然说,掏出钥匙串上的迷你水果刀,“趁我还能感觉疼。”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十七岁冬天,尚雾第一次让他用圆规尖在手臂内侧画“S”,血液顺着小臂流进袖口,他们在疼痛中接吻,铁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后来这成了他们的秘密仪式——每次陈屿父亲施暴后,尚雾就允许他在自己皮肤上刻字,仿佛这样能分担那些看不见的伤。
刀尖划开锁骨下方的旧纹身时,尚雾发出满足的叹息。陈屿的手很稳,尽管腹水已经让他的腹部胀如鼓面,但刻字的动作依然精准如当年画解剖图。血珠顺着刀刃滚落,在尚雾苍白的皮肤上开出细小的红花。
“轮到...我...”尚雾夺过小刀时手臂颤抖,却在触到陈屿皮肤的瞬间奇迹般稳定下来。陈屿左胸那个“C”已经褪成浅灰色,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粉笔字。当刀尖刺入第一笔时,陈屿咬住下唇,额角暴起的青筋在闪电中清晰可见。
他们就这样在暴风雨中为彼此重写印记,血水被雨水冲走又不断渗出,仿佛两个漏水的容器互相填补裂缝。尚雾的最后一笔因为咳嗽而歪斜,陈屿却抓住他手腕将错就错地延长那道划痕,让它变成贯穿字母的闪电形状。
“完美。”陈屿喘息着说,血从他们相贴的胸膛间渗出,混合成淡红色的溪流。
远处海堤传来断裂的巨响,咸腥的海风突然变得狂暴。尚雾的视线开始出现黑斑,那些漂浮的阴影逐渐吞噬了陈屿的脸。他拼命眨眼,却只看到更多记忆碎片——陈屿在食堂把他讨厌的胡萝卜挑进自己碗里,陈屿在暴雨中翻墙给他送退烧药,陈屿在毕业晚会上偷偷勾住他小指...
“再说一次...”尚雾的肺像被岩浆灌满,“那年楼梯上...没说完的...”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耳廓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等我们三十岁...就住进灯塔里。”
这个从未实现的承诺此刻听来却像最甜蜜的情话。尚雾想起他们曾经无数次计划未来——要租能看到海的小公寓,要养一只不怕水的猫,要在每个周日早晨□□到中午。现实给了他们十四年的分离,却在最后时刻归还了这座坍塌的灯塔。
防水布终于被狂风彻底卷走,雨水直接浇在两人交叠的身体上。尚雾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他的神经系统正在全面崩溃,反而在陈屿冰凉的怀抱中获得诡异的安宁。陈屿的呼吸越来越浅,带着肝昏迷特有的甜腻气息,却坚持用指甲在尚雾手心里划着摩尔斯电码。
滴答。滴答。滴—答—滴。三个最简单的音节,他们十六岁时在物理课上发明的暗号。
尚雾用尽最后力气翻身压住陈屿,像当年在器材室那样把他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他们的嘴唇在暴雨中相撞,牙齿磕出血痕,却比任何一次亲吻都更温柔。咸涩的海水、铁锈味的血和苦涩的药片在唇舌间交融,酿成独属于他们的鸡尾酒。
当第一波巨浪冲上废墟时,陈屿突然笑了。他的虎牙还是那么尖,在闪电中白得发亮。尚雾也笑起来,尽管这个动作让他咳出更多血块。他们额头相抵,在彼此瞳孔里看见自己缩小倒影——两个伤痕累累却笑着的男孩,终于挣脱所有枷锁。
“潮水...”尚雾在陈屿唇间呢喃。
陈屿抱紧他:“会带我们去深海。”
第二个浪头打来时,他们同时深吸一口气。咸水灌入鼻腔的刺痛让尚雾想起第一次被陈屿带着潜水,在学校的游泳池底,他们偷偷交换了带着□□味的吻。现在他们要潜向更深处,那里没有父亲的皮带和母亲的拦截信,没有医院的催命信息和必须掩饰的婚戒痕。
尚雾最后看见的是陈屿右眼那道月牙疤,在黑暗中也微微发着光。他伸手触碰那道十七岁时就存在的伤痕,感觉自己的手指被陈屿握住,两枚不存在的戒指终于在此刻完美契合。
海水彻底淹没头顶时,尚雾听见陈屿哼起《海阔天空》最后一段。他试图跟上调子,却被灌入肺部的海水打断。这没关系,他们早就习惯在不和谐音中寻找共鸣。陈屿的心跳贴着他的胸腔,逐渐慢成一首摇篮曲的节奏。
在意识消散前的瞬息,尚雾忽然明白墙上那个等式真正的含义。S&C不是开始与结束,而是两道平行线终于在海平面相交——就像台风眼里短暂静止的空气,就像此刻他们随波浮沉的身体,就像十七岁那年阳光下交缠的手指。
永恒,原来可以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