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台风眼 ...
-
雨水顺着陈屿的脊椎沟壑流下,在尚雾指尖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尚雾数着他凸起的骨节,像数着他们错过的那些年。十七岁时,陈屿的背还是温热的、充满弹性的少年肌理,现在却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头。
“你纹身下面...”尚雾的手指停在陈屿左胸,“这个S形疤痕比以前明显了。”
陈屿抓住他的手按在那处起伏的皮肤上。在闪电的瞬间光亮里,尚雾看清了那根本不是疤痕——是几十道细小的刻痕重叠成的字母,最新的一道还泛着粉红色。
“去年确诊肝癌那天刻的。”陈屿的呼吸喷在尚雾耳畔,“用的是你送的那把圆规。”
尚雾的喉咙突然痉挛,他想起那支被他偷偷塞进陈屿课桌的圆规。金属尖端沾着他们俩的血——体育课后陈屿帮他处理膝盖擦伤时,两人手指意外相触划破的。现在那支圆规在陈屿胸口刻了十四年,刻到他们都三十岁了,刻到肝癌细胞已经吞噬了大半个肝脏。
废墟突然剧烈震动,又一段墙体轰然倒塌。陈屿用身体护住尚雾,一块碎石砸在他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尚雾听见他压抑的闷哼,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
“让我看看。”尚雾挣扎着要起身。
陈屿却把他按得更紧:“别动,你右肺的肿瘤已经压迫到支气管了。”他的手掌贴在尚雾右侧背部,正好是CT显示肿瘤的位置,“上次咳血是什么时候?”
“上周三。”尚雾苦笑,“正好是我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陈屿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陷入尚雾肩胛骨之间的柔软处。尚雾知道他想问什么——就像他自己也想知道陈屿无名指上那道环状白痕背后的故事。但他们谁都没开口,因为答案就藏在那些被退回的信件里,藏在婚礼上颤抖的酒杯中,藏在此刻交缠的呼吸间。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尚雾看见陈屿从西装内袋摸出个小铁盒。盒盖上的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生锈的金属——是他们高中时用来装蝴蝶标本的盒子。陈屿颤抖着打开它,里面躺着两粒淡蓝色药片,在雨水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最后两粒吗啡。”陈屿把药片放在尚雾掌心,“够撑到台风过去。”
尚雾捏起一粒塞回陈屿嘴里:“你肝区疼痛等级至少是八级。”他的指尖擦过陈屿干裂的嘴唇,想起医学院实习时见过的终末期肝癌患者。那些病人最后都会陷入肝性脑病,在谵妄中死去。但陈屿的眼睛依然清醒,清醒得令人心碎。
陈屿突然咬住他的手指,虎牙刺破皮肤的疼痛让尚雾轻颤。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时,陈屿把另一粒吗啡渡进他口中。药片黏在上颚,慢慢释放出苦味,尚雾却只尝到陈屿舌尖上的铁锈味——肝功能衰竭导致的内出血气味。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吗?”陈屿的额头抵着他的,“在生物器材室。”
尚雾当然记得。那天陈屿刚被他父亲用皮带抽过,后背的伤痕透过白衬衫渗出淡红色。他们在显微镜旁接吻,载玻片上的草履虫标本被撞翻,生理盐水打湿了陈屿的裤腿。十七岁的尚雾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那些伤痕,只能笨拙地舔舐陈屿嘴角的血迹。
现在他同样笨拙地抚摸着陈屿背后的新伤,雨水把血迹晕染成一片淡红。陈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腹水鼓胀的腹部撞上尚雾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尚雾下意识用专业手法按压他的右上腹,触到硬如石块的肝脏边缘。
“腹压太高了。”尚雾声音沙哑,“应该做腹腔穿刺...”
陈屿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更疼。”他的心跳通过薄薄的胸壁传来,不规则得像台风中的海浪,“每次想到你戴着婚戒的样子...”
尚雾突然撕开自己湿透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陈屿刚才用铁锈涂抹的位置。雨水冲走了红褐色粉末,露出底下深深的戒痕——不是圆环状,而是一道十字形的疤痕。
“结婚第二年就摘了。”尚雾引导陈屿的手指触碰那道疤,“用手术刀取的,伤口感染差点要了我的命。”
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他俯身用舌尖描摹那道疤痕的形状。尚雾在他唇下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陈屿突然流下的眼泪——滚烫的,带着咸涩的液体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但两人谁都没有抬头。尚雾的手滑进陈屿湿透的裤袋,摸到一个硬物——是把折叠手术刀,刀刃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他瞬间明白了陈屿西装内袋为什么会有医院专用的吗啡片。
“你偷了肿瘤科的药?”
陈屿的呼吸变得急促:“上周去复诊看见你的病历...”他的手指缠住尚雾的,“CT显示已经骨转移了。”
尚雾突然笑起来,笑声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陈屿用手掌接住他咳出的血块,那些暗红色的组织碎片中混杂着灰白色的坏死物。尚雾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癌细胞早就顺着血流占领了他的骨骼、肝脏、甚至大脑。
“比你的肝好看多了。”尚雾指着血块中的坏死组织开玩笑。
陈屿却突然崩溃。他抱住尚雾,像抱住十七岁那年被父亲摔碎的显微镜。尚雾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进自己衣领,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他想起医学院解剖课上教授说过,晚期肝癌患者的泪腺会分泌胆红素,让眼泪变成淡红色。
“我偷看了你的病历...”陈屿的声音支离破碎,“肺腺癌IV期,全身多发转移...你明明是最优秀的胸外科医生...”
尚雾轻抚他颤抖的脊背:“再优秀的医生也治不好自己的病。”就像再相爱的两个人也可能被一场台风分开十四年。
风雨突然变得更加狂暴,防水布被彻底撕裂。陈屿把尚雾推到墙角相对干燥处,自己用身体挡住大部分雨水。尚雾看见他背后的衬衫被碎石划破,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旧伤疤——有些是警棍留下的条形淤痕,有些明显是烟头烫的圆形疤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肩胛骨下方的那道——蜿蜒如蛇,缝合针脚粗糙得像蜈蚣脚。尚雾认出这是警用匕首的伤口,位置正好对着心脏。他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道伤疤,突然明白为什么陈屿大学毕业后就断了所有联系。
“你父亲?”尚雾的声音几乎被雷声淹没。
陈屿的嘴角扭曲成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他退休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确保儿子‘改邪归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那道疤,“可惜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陈屿左胸那个由无数细小伤痕组成的“S”。尚雾突然扑上去咬住那个字母,就像陈屿刚才咬他的肩膀一样用力。陈屿在疼痛中颤抖,却把他搂得更紧,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里。
当尚雾松开牙齿时,那个“S”正在渗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鲜艳。陈屿抓起尚雾的手按在上面,让他感受自己加速的心跳。
“这里...”陈屿引导他的手指沿着字母轮廓移动,“每年你生日那天刻一道。”
尚雾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想起自己每年生日都会莫名心悸,现在才知道那是陈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圆规尖刺穿皮肤向他打招呼。就像他们十七岁那年,陈屿总用铅笔尾端轻叩课桌,三长两短,是他们之间的摩尔斯密码。
废墟突然剧烈摇晃,半截铁楼梯轰然砸落在他们身旁。陈屿把尚雾护在身下,一根钢筋刺穿他的右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尚雾尖叫着去捂那个汩汩流血的伤口,却摸到了温热的、滑腻的肠管。
“别动它...”陈屿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正好...不用等肝性脑病了...”
尚雾撕下自己的T恤下摆,颤抖着包扎那个可怕的伤口。但血很快浸透了布料,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两人之间。陈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瞳孔开始扩散,却还固执地抓着尚雾的手。
“听我说...”陈屿的声音轻得像耳语,“那年转学前...我想说的是...”
尚雾俯身吻住他染血的嘴唇:“我知道。”他的眼泪混着雨水流进两人交合的唇间,“三个字,和现在一样。”
陈屿的瞳孔突然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他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那把生锈的折叠刀,塞进尚雾手里。刀柄上刻着两个字母:S&C。
“用这个...”陈屿的呼吸越来越弱,“别让救护车...把我们分开...”
尚雾握紧那把刀,突然明白了陈屿的计划。他想起医学院法医课上讲的“死后硬直”——如果他们在死亡瞬间紧紧相拥,尸僵会让他们再也无法被分开。就像十七岁那年他们在淋浴间偷偷牵手,被教官发现后宁可一起受罚也不松开。
风雨声中突然混入了引擎的轰鸣。尚雾抬头看见远处有救援直升机的探照灯扫过海面,但灯光离废墟越来越远。陈屿在他怀里轻笑,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们...找错方向了...”陈屿的瞳孔开始涣散,“这次...我们赢了...”
尚雾紧紧抱住他,感觉陈屿的心跳正在变得微弱而不规则。他想起生物课上学过,台风眼过后,风暴会更加猛烈。但现在他们正处在风暴中心,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漂浮。陈屿的手突然抓紧他的,力度大得惊人。
“十七岁...”陈屿的嘴唇几乎不动了,“我说...等我们三十岁...”
尚雾把耳朵贴在他染血的唇边,听见了后半句话。他微笑着点头,泪水滴在陈屿灰白的脸上。陈屿的瞳孔已经放大,但嘴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带着虎牙的微笑。
尚雾握紧那把刻着他们名字首字母的折叠刀,俯身给了陈屿最后一个吻。当救援队最终找到这片废墟时,他们会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尸体,一把生锈的小刀插在两人交叠的心脏位置,墙面上用血和铁锈刻着的方程式在暴雨冲刷下依然清晰:
S&C = 1998 - 2028
等号画得很深,深得足以抵抗任何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