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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013 ...

  •   尚雾的葬礼在下着小雨的星期三举行。
      陈屿站在殡仪馆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尚雾的母亲将一束白色马蹄莲放在灵柩上。老太太的手在颤抖,那些花枝也跟着颤动,像是随时会活过来逃走。三天没合眼的陈屿数着花瓣上的雨滴,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尚雾在生物课上说过,马蹄莲的白色不是色素,而是无数个充满空气的细胞。
      “就像我们,”尚雾当时用铅笔戳着他的手背小声说,“看起来是实心的,其实里面全是空隙。”
      现在那些空隙正在陈屿身体里扩张。他的肝脏在肋骨下闷烧般疼痛,但比起尚雾最后时刻的呼吸,这疼痛简直像种恩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打来的第七个未接来电——昨天检查显示他的甲胎蛋白已经爆表,主治医师坚持要他立即住院。
      灵柩合上的瞬间,陈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雾穿着他们高中校服,那是他母亲按遗愿准备的。化学纤维的廉价面料摩擦着尚雾凹陷的脸颊,陈屿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尚雾因为校服扣子崩开而露出的锁骨,阳光下像两弯新月。
      “陈先生。”葬礼主持递给他一支白菊,“该您了。”
      陈屿走向灵柩时,整个大厅安静得能听见他关节的响声。肝癌让他的皮肤泛着蜡黄,但此刻没人会注意这个活着的死人。他把白菊放在尚雾交叠的双手上,那下面压着一本《海子诗集》——最后一页夹着他们高二时传的纸条,尚雾母亲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纸条上是尚雾笨拙的字迹:「下午体育课别逃,我想看你打篮球时流汗的脖子。」
      陈屿俯身时闻到了防腐剂的气味,这让他胃部抽搐。他的嘴唇擦过尚雾冰凉的额头,在那里停留了三秒,正好是尚雾最后一次心跳停止的时长。起身时,他悄悄将某样东西塞进了寿衣口袋——那把刻过他们皮肤的圆规,针尖已经生锈。
      追悼会结束后,陈屿在雨中拦住了尚雾的母亲。老太太的眼里没有责怪,只有同样深不见底的空洞。“他最后...”老太太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痛苦吗?”
      陈屿摇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衣领。他没法告诉这位母亲,尚雾临终前如何抓着他的手咳血,那些血沫在氧气面罩上形成小小的喷泉。也没法说尚雾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把止痛药留给陈屿”,那时癌细胞已经啃噬了他的声带。
      “给您。”老太太递来一个铁盒,“小雾的...东西。”
      铁盒在陈屿公寓的餐桌上放了三天。第四天凌晨,当肝痛再次将他从混沌中拽醒时,他终于打开了它。里面是尚雾的高中校牌、一支干枯的蓝花楹、三张泛黄的电影票根,以及——陈屿的呼吸停滞了——厚厚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张。
      《台风眼》,首页上写着。是尚雾的字迹。
      陈屿用颤抖的手翻开第一页,随即被一阵剧痛击中右腹。他蜷缩在地板上阅读那些文字,汗水将纸张边缘浸得透明。这是尚雾在过去十年里写的小说,主角是两个在灯塔里相爱的少年。当读到第五章描写主角用圆规划破彼此皮肤时,陈屿的呕吐物溅满了卫生间瓷砖。
      天亮时,他拨通了出版社朋友的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模糊的噩梦。陈屿白天处理出版事宜,晚上在医院接受保守治疗。他的腹部开始积水,护士抽出的液体呈诡异的棕红色。“您真的不考虑住院吗?”年轻的护士第七次问道,陈屿只是摇头,盯着手机里尚雾的遗照——那是他用高中毕业照扫描的,尚雾对着镜头做鬼脸,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台风眼》上市那天,陈屿在书店晕倒。醒来时主治医师正对着CT片摇头,那些扩散的肿瘤像打翻的墨水。“三个月,”医生顿了顿,“如果接受治疗的话。”
      陈屿笑着签了出院同意书。他还有件事必须完成。
      清迈的雨季来得比预期早。陈屿抱着骨灰盒走下飞机时,热带暴雨正冲刷着跑道。预定的民宿老板是个华裔老太太,她看到骨灰盒时眼神闪了闪,但什么也没问,只是给了陈屿一间能看到素贴山的房间。
      “年轻人,”老太太递来热茶时突然说,“眼泪掉进骨灰里,往生者会迷路的。”
      陈屿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他用手背抹脸,触到的是尚雾骨灰盒光滑的表面。檀木材质,上面刻着海浪纹样——用的是陈屿公司最后一笔设计费。
      第二天清晨,陈屿抱着骨灰盒登上素贴山。缆车因暴雨停运,他只能徒步。肝区的疼痛让每级台阶都像刀割,但想到尚雾化疗时的痛苦,这又算什么呢?半山腰的观景台上,他打开骨灰盒,抓了一把灰白的骨灰。
      “看,”陈屿对着虚空说,“这就是我们说要一起看的世界。”
      骨灰从指缝间洒落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将它们卷向远方。陈屿恍惚看见那些颗粒在空中组成模糊的人形,像极了十七岁的尚雾翻越学校围墙时的背影。他的膝盖重重砸在石板地上,这次没有人会扶他起来了。
      回到民宿时,老太太正在前廊插花。她看了眼陈屿空荡荡的怀抱,递来一张泛黄的明信片。“十年前有个中国男孩住过这里,”她用福建腔的普通话说,“临走时忘了带走。”
      明信片上是清迈的日出,背面用铅笔写着:「等和陈屿一起来时,要住能看到山的房间。——尚雾,2013.7」
      陈屿的肝脏在那晚大出血。民宿老太太叫来的救护车呼啸着穿过雨夜,而他只是紧紧攥着那张明信片,想象尚雾独自写下这行字时的表情。急诊室里,泰国医生对着CT片惊呼,陈屿却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形状像极了他们高中教室的吊扇。
      输血后,陈屿偷偷拔掉针头回了民宿。老太太在前厅念经,烛光在她皱纹间跳动。陈屿安静地上楼,从行李箱深处取出一个密封袋——尚雾最后那件病号服,领口还沾着血迹。他把它铺在床上,然后躺了上去,像躺在尚雾最后的体温里。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出版社编辑。《台风眼》登上了新书排行榜,有人想买电影改编权。陈屿听着对方兴奋的声音,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上——距离医生说的三个月期限,还有二十七天。
      第二天,陈屿飞回了国内。他在机场买了本《台风眼》,结账时收银员多看了他两眼。“这本书超感人,”女孩指着封底的照片,“听说作者已经...”
      “死了。”陈屿平静地接过书,心想尚雾会喜欢这个封面设计的——深蓝色背景上两道交错的疤痕,组成一只眼睛的形状。
      公寓里积了层薄灰。陈屿把剩余的骨灰放进书柜最上层,旁边是尚雾学生证和那把他们刻过彼此的圆规。然后他打开电脑,开始设计一栋永远不可能被建造的房子——以《台风眼》为蓝本的纪念图书馆。图纸上的建筑呈双螺旋结构,两个塔楼在顶层交汇,如同相拥的恋人。
      设计图完成那天,陈屿的尿液已经变成了茶色。他强撑着去了趟律师事务所,把版权收入和设计稿都留给了尚雾的母亲。老太太抚摸着他枯瘦的手腕,突然说:“小雾高二那年,有天回家手腕上有个结痂的‘C’。”
      陈屿的眼泪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天下午,他去了海边,坐在他和尚雾十七岁时常去的那块礁石上。潮水慢慢上涨,浸湿了他的运动鞋。手机里有十七个未接来电,最新一条是医院发来的:「陈先生,您的配型肝脏有消息了...」
      陈屿关掉了手机。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所有的止痛片。海浪声中,他仿佛听见尚雾在念《台风眼》的结尾:「当两个台风相遇时,较弱的一个会被较强的吞噬,但它们的轨迹将永远改变...」
      药片很苦,陈屿就着海水咽下。他躺下来,让潮水慢慢漫过耳朵。最后进入视线的是落日,像极了尚雾咳在氧气面罩上的那口血。陈屿想起他们十七岁时的约定——要死也得认出彼此。现在他的肝脏里住着尚雾的癌细胞,而尚雾的骨灰里有他的一滴血。
      这大概是最彻底的相认了。
      潮水完全淹没口鼻时,陈屿没有挣扎。他看见尚雾站在灯塔上向他招手,脖颈后的“S”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一如既往地盖过了所有心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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