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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台风眼 ...

  •   十七岁那年的灯塔没有光,只有两个少年在黑暗中交换呼吸。
      尚雾至今记得圆规刺破皮肤时的细微声响,像夏蝉咬破蛹壳。陈屿的脖颈在他掌心里绷成一张弓,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远处货轮的汽笛声碾过海浪,盖住了所有心跳与喘息。
      “疼吗?”尚雾的拇指抹开渗出的血珠,那个歪歪扭扭的“S”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陈屿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圆规尖在苍白皮肤上游走。当“C”的最后一划完成时,跳跳糖在他们交缠的舌尖炸开,混合着铁锈味的刺痛从味蕾窜到脊髓。“这样就算死了也能认出来。”陈屿的笑声震动着尚雾的胸腔。
      此刻同学会的霓虹招牌在暴雨中扭曲成色块,尚雾隔着便利店玻璃窗看见那道身影,十年光阴突然坍缩成视网膜上一块灼热的斑。陈屿正在收银台前买烟,无名指上的铂金戒圈切割着惨白灯光。
      “万宝路双爆。”肺癌晚期患者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口袋,化疗后新长的指甲在烟盒上刮出细响。诊断书就折在烟盒后面,省医院加粗的“IV期”像道判决书。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潮湿的风裹着记忆扑面而来。陈屿转身时瞳孔骤缩,烟盒掉在积水里溅起银色水花。他们隔着十年岁月对视,远处传来同学会包厢跑调的《后来》。
      “你脖子上...”尚雾的嗓音被化疗摧毁得沙哑不堪。陈屿颈后那个“S”已经变成暗红色疤痕,藏在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而他自己手腕上的“C”早就被无数次洗胃输液磨得模糊不清。
      暴雨突然变得狂暴,台风预警的警报声穿透云层。陈屿拾起烟盒的动作像是慢镜头,“去灯塔吧”这句话混着雨滴砸在尚雾耳膜上时,他咳出的血丝在便利店灯光下像一串细小的珊瑚珠。
      废弃灯塔所在的悬崖正在被海浪啃噬。尚雾的止痛药效过了,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在肺叶上搅动。陈屿的右手始终虚扶在他腰后,婚戒的凉意透过湿透的衬衫面料。“你太太...”尚雾在狂风中断续地问,换来一声近乎惨烈的嗤笑。
      “商业联姻,各玩各的。”陈屿踢开锈蚀的铁门,霉味混着回忆涌出来,“我爸当年用你母亲的教师编制威胁,其实根本不用——”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上个月确诊肝癌,晚期。”
      尚雾的咳嗽声在空荡的灯塔里回荡,掌心的鲜血在墙上拖出长长轨迹。十七岁刻下的涂鸦还在,两个歪斜的字母被时光氧化成铁锈色。陈屿突然撕开衬衫,肝区的手术疤痕在闪电中狰狞如蜈蚣。
      “当年转学后我逃回来三次。”陈屿的指尖划过尚雾咳血的唇角,“第四次被抓住时,我爸说你再敢找他,我就让尚雾全家在C市待不下去。”他的婚戒硌在尚雾锁骨上,“上个月拿到诊断书,我签了离婚协议。”
      台风眼正在逼近,诡异的宁静突然笼罩灯塔。尚雾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诊断书,陈屿的眼泪砸在“3个月生存期”的字样上。他们像十七岁那样蜷缩在角落,尚雾摸出跳跳糖撒在陈屿颤抖的掌心。
      “当年你说...”癌细胞侵蚀的声带发出气音,“要死也得认出彼此。”
      陈屿吻住他时,台风眼的宁静被打破。暴雨在瞬间变得震耳欲聋,灯塔腐朽的钢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们在彼此口腔里尝到血、药和跳跳糖的味道,就像当年混合着圆规铁锈味的初吻。
      尚雾在飓风里听见陈屿说“这次真的不走了”,他把自己埋进那个带着消毒水味的怀抱,应了句“那就一起”。灯塔倒塌前最后一刻,他看见十七岁的他们站在盛夏阳光里,脖颈与手腕上的字母闪闪发亮。
      远处海平线上,台风眼正缓缓闭合。
      灯塔倒塌的轰鸣声被飓风撕成碎片。陈屿用整个身体护住尚雾,后脑勺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滴在尚雾眼睑上,像融化的红蜡。
      “车在下面!”陈屿拽着他冲进雨幕。尚雾的肺叶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下玻璃渣。悬崖边的土路已经变成泥潭,陈屿的奔驰越野车在狂风里摇晃如小舟。
      车门关上的瞬间,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尚雾蜷在副驾驶座上咳血,陈屿从后备箱扯出急救包,酒精棉按在他渗血的嘴角。“忍着点。”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强装的镇定。尚雾透过血色视野看见陈屿后颈的“S”疤痕,十年前圆规刻下的印记现在泛着紫红,像道新鲜的伤口。
      引擎咆哮着碾过被吹倒的棕榈树。车载广播里,台风红色预警与海浪警报交替作响。“去东亭湖。”陈屿猛打方向盘避开倒塌的广告牌,“我爸不知道那套房子。”婚戒在方向盘上磕出轻响,他干脆摘下来扔出窗外。
      尚雾的指尖陷进大腿里止痛。后视镜中,灯塔最后的残骸正被巨浪吞没。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陈屿翘了晚自习带他翻进废弃游乐园。他们在生锈的摩天轮车厢里接吻,霓虹灯牌的光透过玻璃,在陈屿睫毛上投下虹彩。那时尚雾以为,他们会永远活在那片彩色的光晕里。
      东亭湖别墅的铁门缠着锁链。陈屿直接撞过去,警报器在暴风雨中微弱地呜咽。客厅落地窗映出两个狼狈的影子,尚雾这才看清陈屿左耳后那道狰狞的缝合线——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的家暴痕迹。
      “医药箱在...”陈屿的声音戛然而止。尚雾正脱下被雨淋透的衬衫,露出布满针孔和淤青的胸膛。第三次化疗后的皮肤薄得像纸,能看见下面跳动的青色血管。陈屿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转身砸碎了浴室镜子。
      当尚雾踉跄着追过去,看见陈屿跪在碎片中,掌心鲜血淋漓地攥着什么东西。展开的瞬间,尚雾的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那是他十七岁时写的纸条,被陈屿父亲当众宣读的“罪证”。泛黄的纸条上,少年笨拙的字迹依然清晰:「明天体检完帮我抄心率,每次你碰到我手腕,机器就乱跳。」
      “你一直...带着?”尚雾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仿佛那是什么圣物。陈屿的回应是撕开自己衬衫,肝癌手术的疤痕像条蜈蚣盘踞在右腹。他们跪在碎玻璃与血泊中对视,十年来第一次看清彼此全部的伤痕。
      台风在凌晨三点突然减弱。陈屿翻出他母亲留下的镇痛贴,尚雾认出那是癌症晚期专用。当他们并排躺在霉味的主卧大床上,陈屿突然说起被软禁的高三:“我用剃须刀片在腿上刻你的名字,血流到地板上...他们以为我要自杀。”
      尚雾把脸埋进陈屿肩窝,闻到了十年前海盐洗发水的味道。衣柜镜子映出他们交叠的身影,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伤痕与针眼,像两具被捞上岸的溺尸。窗外,东亭湖的水位正在暴涨,浮萍粘在玻璃上如同绿色的泪。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尚雾被剧痛惊醒。他咬着枕头不让自己出声,却听见陈屿在阳台压抑的呕吐声。月光照亮瓷砖上的血丝,和他们少年时在灯塔里咳出的那口如此相似。尚雾突然想起生物课本上说,人类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新一次——那为什么十年前的爱与痛,还刻在骨髓里?
      “去看日出吧。”陈屿用冷水拍打着脸提议。他们裹着同一条毛毯站在湖边,尚雾的止痛药开始起效,视线变得模糊而柔软。陈屿忽然哼起一首老歌的调子,是他们高中时常听的摇滚乐队。尚雾跟着哼了几句,突然笑起来:“你当年总把吉他弦弹断。”
      陈屿转身看他,晨光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点燃两簇火苗。他抓起尚雾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皮肤下传来不规则的心跳。“医生说最多四个月。”他的拇指摩挲着尚雾腕间模糊的“C”,“你呢?”
      “三个月零...十七天。”尚雾的答案让陈屿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哽咽。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们像十七岁那样额头相抵,尚雾尝到陈屿眼泪里的咸涩,恍然发觉东海的水汽终究渗进了他们的血液。
      回到屋内,陈屿翻出相册。尚雾第一次看到他婚礼的照片——新娘很美,陈屿的笑容像副面具。有张抓拍显示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仪式前就摘了,在西装口袋露出冷光。“她有个植物人男友。”陈屿用打火机烧掉那些照片,“我们各取所需。”
      尚雾从钱包夹层抽出自己的诊断书,CT影像上肺部那些阴影像被虫蛀空的树叶。他们并排坐在飘窗上,看着台风过境的湖面漂浮着断枝与塑料瓶。陈屿突然说:“我偷看过你的病历。”见尚雾瞪大眼睛,他露出少年时代恶作剧的笑容,“上周三,省医院肿瘤科。我跟了你三天...没勇气现身。”
      正午时分,暴雨再度降临。尚雾在厨房发现半袋跳跳糖,过期两年了。他们像嗑药般把糖粉倒在掌心舔舐,舌尖的刺痛引发一阵剧烈咳嗽。尚雾吐出的血沫染红了陈屿的锁骨,后者却大笑起来,指着窗外被风吹倒的松树:“记得吗?游乐园那棵许愿树!”
      雨势稍缓时,他们赤脚跑进湖里。尚雾的肋骨浮在水面像帆船的龙骨,陈屿从背后环抱住他,手术疤痕贴着尚雾的脊柱。当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尚雾转身吻住陈屿,湖水突然变得温暖如血。
      回到屋内,陈屿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威士忌。尚雾的化疗身体已经不能承受酒精,但他们还是用颤抖的手碰了杯。“敬疼痛。”陈屿说。尚雾接道:“敬所有没杀死我们的。”酒液灼烧着溃烂的食道,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傍晚,他们在车库发现一辆生锈的自行车。陈屿坚持要载尚雾绕湖骑行,就像高中时每天放学那样。尚雾侧坐在后座,脸颊贴着陈屿汗湿的背脊,数着他呼吸间的停顿——每次疼痛来袭时会有0.7秒的屏息。
      夜幕降临时,尚雾开始低烧。陈屿用冻豌豆给他冰敷,突然说:“我把公司股份全转给了妹妹。”他在尚雾惊诧的目光中打开手机相册,展示一栋白色小屋,“清迈的疗养院,上周订的。”
      尚雾的眼泪洇湿了枕头。他想起今晨在陈屿钱包看到的机票,1月15日,单程。而他的诊断书上,医生用红笔圈出的预估期限是1月20日前后。窗外,被风雨摧折的蓝花楹在月光下摇曳,紫色的花瓣粘在窗玻璃上,像一组摩尔斯电码。
      后半夜,尚雾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陈屿把他抱到面对湖面的阳台上,两人裹着毯子看闪电在云层间跳跃。尚雾突然说:“我可能撑不到冬天了。”陈屿沉默地取出两人的药盒,把止痛片和靶向药混在一起,分成完全均等的两份。
      “那就把我们的时间对半分开。”陈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尚雾看着他倒出的药片在月光下像微型骷髅头,突然想起十七岁那个雪夜,陈屿翻进他家窗户,发梢还带着冰碴。他们蜷在被窝里分享一副耳机,陈屿说将来要带他去北欧看极光。
      此刻台风眼正经过城市上空,星空短暂地显露真容。尚雾指着天琴座的方向,陈屿却低头吻他手背上因输液溃烂的血管。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时,他们谁都没有许愿——所有的愿望在十年前那个灯塔里就已经用完了。
      清晨,巡湖的保安发现别墅门大开着。客厅里,两个男人相拥睡在拼起来的沙发上,满地都是药片锡纸和糖纸。保安正要呵斥,却看见茶几上并排放着两张诊断书,和一对刻着字母的圆规。
      在后来清理物品时,人们发现主卧飘窗上用血画着一幅简笔画:两个小人站在灯塔上,远处海平线太阳正升起。下面有一行模糊的字迹,像是被雨水晕开过:
      「这次日出总算看到了。」
      第七天的晨光透过纱帘时,尚雾咳出了第一口带着组织碎片的血。陈屿正端着刚熬好的白粥进来,陶瓷碗砸在地板上裂成三瓣,像他们支离破碎的余生。
      救护车的鸣笛声里,尚雾的指甲深深掐进陈屿手腕。氧气面罩很快蒙上白雾,又迅速被鲜血染红。陈屿跪在救护车地板上,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些越来越窄的波形——像他们少年时在海边画的沙画,正被潮水一点点抹平。
      “多发性转移。”戴着金丝眼镜的肿瘤科主任指着CT片上那些雪花般的白点,“脊髓、肝脏、甚至眼球后方都有。”陈屿盯着那个映出自己扭曲倒影的观片灯,突然想起高三毕业体检,尚雾偷改了他的视力表答案。如今那些癌细胞就像错误的答案,正在尚雾全身蔓延。
      尚雾被推进ICU前,陈屿抓住他浮肿的手腕,在那道模糊的“C”上重重一吻。护士要阻拦,主治医生摇了摇头——他见过太多生死,能认出那种向死而生的眼神。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每天半小时。其余时间,陈屿就坐在防火通道里,透过小窗看各种导管如何把尚雾钉在病床上。他的肝癌也开始发作,右腹的疼痛像有把钝刀在慢慢锯。第三天的凌晨,护士发现他蜷缩在走廊长椅上吐血,病历本上多了一张“急性肝衰竭”的诊断书。
      “你应该住院。”医生盯着陈屿蜡黄的眼白说。陈屿只是摇头,把尚雾的CT片和自己的B超单并排放在一起。两张片子上的阴影诡异地对称,像一对残缺的拼图。
      第五天,尚雾突然清醒。他摸着气管插管露出困惑的表情,直到看见窗外的陈屿,才眨了眨左眼——那是他们高中时作弊的暗号。陈屿穿着偷来的隔离服溜进去,把MP3耳机塞进尚雾耳朵。喇叭里传来海浪声,是他们十七岁在灯塔用磁带录下的。
      尚雾的手指在床单上划拉,陈屿立刻认出了那些字母:T-H-A-I。他捏着尚雾浮肿的指尖,轻声说清迈的疗养院已经退了,“但我买了星空投影仪”。尚雾笑了,氧气面罩上腾起一小片雾气。
      当晚,尚雾的胸腔引流管突然涌出大量血性液体。抢救过后,主治医生把陈屿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杯太甜的咖啡。“几天。”陈屿直接问,医生转着婚戒回答:“也许能撑到周末。”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句未写完的遗书。
      回到病房,尚雾正望着天花板。陈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一块剥落的墙皮形状像他们老家地图。尚雾的喉结动了动,陈屿俯身凑近,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大学...门口...”
      原来分开的第一年,尚雾曾坐八小时火车去陈屿的大学。他在校门口的奶茶店坐了整整三天,看着陈屿抱着建筑模型材料匆匆走过。“你穿了件蓝格子衬衫,”尚雾的瞳孔因为吗啡而扩大,“右手小指上...有木胶。”
      陈屿的眼泪砸在监护仪的按键上,引发一阵刺耳的警报。他哽咽着坦白自己每年都回灯塔,在砖墙上刻下当年的日期。去年发现灯塔要拆除时,他偷了块砖头藏在家里——现在那块砖就放在尚雾的枕头下。
      护士来换药时,陈屿摸到了那块砖。粗糙的表面上除了刻痕,还有他们十七岁时用圆规刻的字母,已经氧化发黑。尚雾的指尖在上面来回摩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有一小块组织,像凋谢的玫瑰花瓣。
      第六天深夜,陈屿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拔掉尚雾的监护电极,用毛毯裹住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偷了辆轮椅从消防通道溜出去。秋夜的风灌进尚雾的病号服,陈屿感觉到他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回光返照的兴奋。
      废弃游乐园的铁门依然锁着,但摩天轮的控制室玻璃早已破碎。陈屿把尚雾抱进最底层的座舱,生锈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呻吟。当他们的座舱升到最高处时,城市灯火在尚雾眼中映出两点微弱的光。
      “这次不用怕...被管理员抓了。”尚雾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陈屿吻他时尝到了血腥味和吗啡的甜,尚雾的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衣领,像十七岁那次青涩的初吻。远处,医院的警报声隐约可闻,但摩天轮仍在缓慢转动,仿佛时光倒流。
      回医院的路上,尚雾突然说想看学生证。陈屿从钱包取出两张泛黄的证件照,那是他当年从教务处偷来的。尚雾盯着照片上两张稚嫩的脸,轻声说:“我们...真年轻啊。”一滴泪落在照片上,陈屿没有擦,任它模糊了那个夏天的日期。
      第七天的晨曦特别明亮。尚雾的呼吸变得又浅又快,陈屿知道终点近了。他爬上病床,小心地避开各种导管,与尚雾并排躺下。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陈屿的肝区和尚雾的肺部的疼痛奇异地同步,像某种古怪的和弦。
      护士长破例没有赶他走。她悄悄关上门,留下两个心跳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室内交织。陈屿打开手机播放器,他们高中最爱的摇滚乐队流淌而出。尚雾的嘴唇动了动,陈屿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他说的是副歌部分的歌词。
      当阳光移到床尾时,尚雾突然清醒过来。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手指紧紧攥着陈屿的衣角。“冷...”他说。陈屿把所有的毯子都堆上来,又脱掉自己的病号服裹住尚雾的脚——那上面还有当年为了翻墙找他留下的疤痕。
      “我看见了...”尚雾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陈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阳光里飞舞的尘埃。“灯塔...”尚雾的声音越来越轻,“有人在等我们...”陈屿咬破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和泪水一起滚进喉咙。
      心跳监护仪的警报响起时,陈屿正握着尚雾的手讲述清迈的雨季。他平静地看着那条绿色的线变成直线,就像看着潮水最终抹平沙滩上的画。护士们冲进来时,他只是在尚雾尚且温热的掌心画了个“C”,然后把自己的诊断书盖在了对方胸前。
      葬礼在下雨天举行。尚雾的母亲递给陈屿一个铁盒,里面是尚雾高中时代的遗物。陈屿在盒底发现了当年被没收的情书原件,纸页上还有他父亲的红色批注“病态关系”。他把信折好放进内袋,正好贴着肝区的手术疤痕。
      火化炉点燃前,陈屿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掏出那把珍藏十年的圆规,在自己左胸心脏位置刻下一个“S”。鲜血顺着肋骨流到尚雾的遗像上,正好染红了照片里的嘴角,像是少年在微笑。
      骨灰盒下葬那天,陈屿没有出席。他去了正在拆除的游乐园,坐在尚雾最爱的摩天轮座舱里吞下全部药片。当工作人员发现时,他怀里抱着那块灯塔砖头,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发送的短信:
      “这次真的不走了。”
      警方在湖边别墅找到陈屿的遗体时,星空投影仪还在运转。满室星辉中,两块并排的墓碑照片静静躺在茶几上——陈屿早已为自己和尚雾在老家买好了相邻的墓地。尸检报告显示,他的死亡时间比尚雾正好晚了七天。
      深秋的风掠过新坟时,总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守墓人说,那像是两个少年在黑暗中的笑声,混着圆规刻进皮肤的细微声响,和远处货轮悠长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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