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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急诊室的锈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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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电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像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凌晨两点急诊科浑浊的空气。周野的视线从屏幕上那串疯狂跳动的数字上移开,落在无菌手套上沾染的一抹暗红,干涸了,像一块丑陋的污渍。三十六个小时。消毒水混合着血腥、呕吐物和陈旧汗液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疲惫像铅水,沉甸甸地灌满了每一根骨头缝,连带着眼前惨白的灯光都晕染开模糊的重影。
他摘下沾血的乳胶手套,动作有些发僵,随手丢进墙角的黄色医疗废物桶,发出“啪”一声轻响。指尖残留着方才按压止血时黏腻的触感,还有病人皮肤上那种冰凉滑腻的汗意。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水流冲刷着手臂,带走表面的污秽,却冲不散骨子里那股沉甸甸的倦怠。镜子里映出一张脸,颧骨微微凸起,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眼神像蒙了层灰的玻璃,空洞,没什么温度。他撩起水,狠狠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层黏着的混沌。
就在这时,急救通道的自动门“哗啦”一声向两侧滑开。轮床刺耳的滚轮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瞬间涌了进来,撕破了急诊室短暂的、紧绷的寂静。
“让开!都让开!急性心衰!意识丧失!”推床的男护工吼着,声音嘶哑。
周野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冷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渗进衣领,带来一阵寒凉。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瞬间切换回工作状态,大步迎了上去,眼神里的空洞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取代。
轮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脸色是骇人的青灰,嘴唇绀紫,胸口剧烈而无效地起伏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氧气面罩扣在她脸上,呼出的白雾急促地模糊了透明的塑料罩。一个男人紧紧跟在轮床旁,一手死死抓着冰凉的金属护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老人身侧,仿佛想替她挡住所有可能的颠簸。他身上的薄外套皱巴巴的,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灰。
“家属外面等!”周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斩钉截铁。他快速接过轮床,和护士一起用力,将病人平稳地转移到抢救室的病床上。动作迅捷、精准,没有丝毫多余。
就在他转身去拿听诊器的瞬间,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个被护士拦在蓝色隔帘外的男人。
男人的脸撞进周野的视野。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轮廓清晰,眉眼间本该是舒展的,此刻却紧紧拧着,写满了惊惶和深重的忧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然而,就在那双布满血丝、焦灼望向病床的眼睛深处,在周野视线触碰到的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凝结了。那绝非仅仅是面对亲人垂危的恐惧。
那是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像淬了毒的针尖,又像深冬屋檐下最硬的冰凌。它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快得让周野握着听诊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眼神里的东西……是恨意?是针对这突如其来的疾病?还是……
周野迅速敛去心头的异样,将听诊器冰冷的胸件按上老人剧烈起伏的胸口。肺部是密集的湿罗音,心脏的奔马律敲击着耳膜。血压低得吓人。他一边快速下达着用药指令,一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抢救。强心剂、利尿剂、无创呼吸支持……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而准确,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护士们在他冷峻而高效的指挥下默契地忙碌着。
隔帘外,那个叫沈确的男人,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塑。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只手仍死死抠着隔帘的金属杆,指节绷得发白,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微微佝偻着背,视线穿透隔帘的缝隙,死死钉在病床上那个微弱起伏的身影上,也钉在周野那件被灯光映得格外刺眼的白大褂上。他的身体在不易察觉地颤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渗出了一点细小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方才那瞬间针尖般的冰冷早已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时间在抢救室内外被拉扯得格外漫长。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终于转为相对平稳的嘀嗒声,老人绀紫的唇色也褪去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急促费力,但规律了许多。周野直起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摘下手套,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后续监测要点,这才撩开隔帘走了出去。
沈确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野,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恐惧、期待、祈求……还有一丝残余的、被强行压下去的戒备。他喉咙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暂时稳定了。”周野开口,声音带着长时间高强度工作后的沙哑,语调却依旧是平的,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急性左心衰,诱因可能是肺部感染加重。需要进ICU观察,肺部感染必须控制住,否则随时可能再发作。”
沈确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垮了一下,仿佛被抽掉了一根主心骨,踉跄着退了一小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稳住。他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谢…谢谢。”两个字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周野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垂下眼,避开周野的目光,只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肩膀细微地抖动着。
周野的目光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那指关节绷得发白,带着一种压抑的、无处宣泄的力量。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办公室,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身后,是沈确压抑的、低低的抽气声,在深夜急诊室嘈杂的背景音里,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
凌晨四点的ICU家属等候区,空旷得像被遗忘的角落。惨白的顶灯毫无温度地洒下来,照亮一排排冰冷的蓝色塑料椅。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息。沈确蜷缩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头深深埋着。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身体都有些僵硬麻木。偶尔有护士匆匆走过,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惊得他猛地一颤,迅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ICU那扇厚重的、紧闭的大门,直到脚步声远去,才又颓然地垂下头。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停在了他面前。
沈确没有立刻抬头。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力气,来撑起这副被恐惧和疲惫掏空的躯壳。他慢慢抬起脸,动作迟缓,仿佛脖颈的关节生了锈。眼底的红血丝更深了,像蛛网,兜着沉甸甸的绝望和一种被强行压制的警惕。他看着周野递过来的那个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冒着微弱热气的透明液体。
“水。”周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他递过来的水一样,寡淡。
沈确的目光从水杯移到周野的脸上。那张脸在过度劳累后更显冷硬,下颌线条绷紧,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倦怠。沈确迟疑了几秒,才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凉的颤抖,小心地接过杯子,没有触碰到周野的手。温热的杯壁透过薄薄的纸壳传来,驱散了一点指尖的寒意。
“谢谢,周医生。”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用砂纸磨过喉咙。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微弱的慰藉。
周野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位。他没有看沈确,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老人年纪大了,基础病多,”周野开口,语气是医生惯常的、不带感情色彩的陈述,“心衰是长期高血压、冠心病导致的。这次肺部感染是诱因,很凶险。ICU的费用很高,后续治疗周期也长,你要有准备。”他没有提“预后”,但“凶险”和“周期长”这两个词,已经足够沉重。
沈确捧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再次泛白。他沉默着,头垂得更低,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水纹映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焦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闷在杯口,几不可闻。
“周医生,”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我…我能做点什么?我是说…除了交钱。”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妈她…一个人在里面,我怕她…怕她害怕。”他的声音哽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掩饰,“我能不能…做点别的?护工?或者…打打下手?我什么都能学!脏活累活都行!”
他的语气近乎卑微,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恳求,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然而,在那份卑微之下,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周野似乎又捕捉到了那缕一闪而逝的、被刻意隐藏的锐光,如同暗夜里的星火,瞬间点燃又熄灭。那光芒,与凌晨初见时那冰冷的针尖何其相似。
周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和强撑的恳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他移开视线,语气依旧平淡:“ICU有专业护士,家属不能陪护。护工也需要专业培训。”他看到沈确的肩膀瞬间垮塌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短暂的停顿后,周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什么波澜,“不过,等病情稳定转回普通病房,家属陪护是必要的。那时你可以学着做点基础护理,翻身、拍背,注意监护仪数据。”
沈确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底像是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微弱的、真切的亮光。“真的?好!好!我学!我一定好好学!”他连连点头,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激。
周野没再回应,只是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身上的白大褂在惨白的灯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周医生!”沈确在他身后急急地叫住他。
周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个…费用…”沈确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难堪的窘迫,“我…我会尽快凑齐的。不会拖欠医院的…真的。”
周野侧过身,余光瞥见他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着那个已经变形的纸杯。那卑微的姿态,像一张拉满的弓,蓄着巨大的压力。周野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缴费处在一楼。”说完,他迈开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脚步声远去,等候区再次陷入死寂。沈确缓缓松开紧握的纸杯,杯壁已经被他捏得凹陷下去。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刚才那瞬间亮起的光,迅速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覆盖。他闭上眼,手指却下意识地抚摸着纸杯上被捏出的凹痕,指尖冰凉。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冰冷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