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病房里的钝刀 ...

  •   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和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中,被拉长又压缩。沈母在ICU里挣扎了三天,总算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转入了呼吸内科的普通病房。那间小小的病房,六张床,空气浑浊,咳嗽声、呻吟声、家属的低语声日夜不息,成了沈确新的战场。
      他兑现了他的诺言,像一个最勤勉的学生,一头扎进了“陪护”这件事里。护士长起初对这个执意要亲自照顾重病母亲的年轻男人带着审视,但很快,沈确就用行动赢得了她的默许,甚至偶尔一句指点。
      他学得很快。给母亲翻身拍背,动作从最初的笨拙生涩到后来的熟练轻柔,手掌落在瘦削的背脊上,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他能精准地看懂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和波形,心率的细微变化、血氧饱和度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湿润母亲干裂的嘴唇,如何调整病床的角度让她呼吸更顺畅一些。
      他总是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病床边的方凳上,握着他母亲枯瘦的手。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拉开一点窗帘,让暖黄的光线落进来,照在老人沉睡的、皱纹深刻的脸上。他会低声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妈,今天太阳很好,暖烘烘的。”
      “妈,窗台那盆绿萝又长了一片新叶子,护士说它好养活。”
      “妈,周医生今天查房,说你比昨天又好了一点点。”
      他从不提钱,不提深夜独自面对缴费单时的窒息感,不提那些低声下气借钱的难堪。他的侧影在病房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温和,却透着一种无声的坚韧。
      周野的出现,是这病房里唯一规律的外来扰动。他每天查房,雷打不动。白大褂纤尘不染,脚步快而稳,带着一股消毒水和独属于他的、清冷的气场。他很少笑,询问病情、检查体征、调整医嘱,每一个步骤都精准高效,语言简洁到近乎吝啬。那双眼睛,看监护仪数据,看检查报告,看病人,唯独很少落在沈确身上。偶尔视线扫过,也像掠过一件病房里固有的陈设,不带温度。
      沈确在他面前,总是下意识地微微绷紧身体。递病历夹时,指尖会控制不住地轻颤一下;回答周野简短的、关于病人“今天胃口如何”、“大小便怎样”的问题时,声音会刻意放得更平稳,眼神却微微垂着,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或母亲的被角,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需要研究。
      有一次,周野俯身听诊沈母的肺部,沈确站在床尾,帮忙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两人的距离很近,周野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更细微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毫无预兆地钻入沈确的鼻腔。沈确的动作顿了一瞬,呼吸也仿佛停滞了一下。他猛地抬眼,视线落在周野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轮廓上,那线条冷硬而清晰。周野似乎毫无所觉,听诊器在他手中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就在周野直起身的瞬间,沈确像是被那骤然拉开的距离惊醒,迅速低下头,掩饰般地整理着被角,手指有些慌乱地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耳根,在病房昏沉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周野的目光扫过他整理被角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他没说什么,在病历上快速记录了几笔,转身走向下一张病床。
      日子就这样无声流淌。沈确的“好”在呼吸内科渐渐有了名气。他帮邻床行动不便的大爷倒水、拿饭,给隔壁床哭闹的小孩递一颗悄悄藏的糖果,甚至主动清理病房角落垃圾桶溢出的垃圾。他的笑容温和,动作体贴,像一缕带着温度的风,悄然吹散了病房里一些沉郁的角落。
      护士们对他很放心。有时忙不过来,会喊一声:“小沈,帮忙看着3床的点滴啊,快没了叫我!”或者,“小沈,6床李阿姨要上厕所,你扶一下?”
      沈确总是立刻应声,放下手里的事,快步走过去。他动作小心,话语温和,让病人和家属都心生感激。
      只有周野,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始终未曾被这缕微风吹动分毫。他对沈确的“好”视若无睹,对他的忙碌和善意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查房,检查,离开,周而复始。
      直到那天下午。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病房的窗户上,噼啪作响,天色阴沉得像傍晚。病房里开了灯,光线依旧有些昏暗。沈母睡着了,呼吸粗重。沈确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上。
      周野查房进来,脚步比平时更急些,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快速检查完其他病人,走到沈母床前。沈确立刻放下书,站起身。
      周野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夹翻看,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病房里很闷热,他额角渗出一层薄汗,下意识地抬手,想用袖子去擦。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动作似乎牵动了什么。他胸前白大褂口袋里,一支金属外壳的旧钢笔被带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沈确脚边的水泥地上。
      沈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迅速弯腰。他的动作比周野低头寻找的目光更快一步。
      钢笔躺在冰冷的地面,笔帽和笔身摔得分开了,暗蓝色的墨水从笔尖渗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团不规则的污渍。
      “对不起!”沈确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歉意,仿佛摔坏的是他自己的东西。他飞快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滩墨渍,将笔帽和笔身都捡了起来。笔尖有些歪了,渗出的墨水染黑了他几根手指。
      他直起身,将两截笔递向周野,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不容拒绝的迅速。他的手指沾着墨迹,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却坦荡地迎向周野的目光,里面盛满了真实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医生,您的笔。”他声音不高,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
      周野的目光落在那支沾着墨迹、笔尖歪斜的旧钢笔上,停顿了一秒。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了沈确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里面是纯粹的、因为弄坏了别人东西而产生的局促不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那里面,找不到任何一丝周野曾怀疑过的、深藏的冰冷针尖。
      周野伸出手,接过了那支残损的钢笔。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确微凉而沾着墨迹的手指,一触即分。
      “没关系。”周野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低哑了一点点,依旧没什么情绪,但那种惯常的、拒人千里的冷硬,似乎在这一刻被笔尖渗出的墨水和对方眼底纯粹的歉意,晕染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隙。他垂眼看着手中坏掉的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笔身,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手指的微凉。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
      那支摔坏的旧钢笔,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极其微弱,却固执地扩散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