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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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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许宅明亮而寂静。
许晋山在书房看文件,门被推开的时候,他头也没抬,一副不动如山的淡定模样。
“把尤云安放出来!”
来势汹汹的许祐嶙两手砰的一声按在桌沿,俯身质问,“你还想关他多久?!”
许祐嶙是从方建青的电话里得知尤云安拿钱进了少管所这件事,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偌大的红木书桌因泄愤似的力道而剧烈震动了一下。
许晋山手里的文件随之一抖,慢悠悠掀起一双犀利而肃然的眼,“没规矩的东西,还嫌白天在公司没闹够?跑来叫板之前先动脑子想一想,你拿什么来要求我。”
许祐嶙磨了磨牙,毫不示弱道,“你以为我没办法吗?”语速稍缓,“我去找过刘新盛了。”
许晋山神色微变。
许祐嶙扯唇冷笑一声,“镜头前把葬礼搞那么大阵势,背后一分钱补贴也没给,你还是那么会惺惺作态啊。”
“今天你要是不把他弄出来,我就找家媒体把你那些脏事烂事擞出来,我妈怎么死的,还有你怎么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
“逆子!”
听到此处,怒不可遏的许晋山将手中的茶杯狠砸了过去,胸口快速起伏起来。
许母的事在父子间是一根拔不掉的刺,每每提起,必是一番难以消停的较量。
然而这次许祐嶙却没躲。
坚硬的陶瓷杯底正巧磕在额角,撞碎了一角,锋利的开口划破皮肤,在乌青的创口淌出一路鲜红的血。
许晋山注视着眼前头破血流的许祐嶙,严峻的神色明显僵了一下,旋即气得说不出话,“你……”
“爸。”
许祐嶙眼也没眨地缄默了片刻,开口道,“让他出来。”
银白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到少年看守所外的阶梯,点缀了并不平静的夜。
机械门冰冷的电子音响起,尤云安在监管人员的指引下垂眼走出监禁的区域,在大厅等候已久的许祐嶙立即迎了上来,“云云。”
声线藏着显然易见的担忧和急切。
尤云安此刻已换上来时的短袖,头发乱糟糟的,总是神采奕奕的清秀五官变得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他听见许祐嶙的声音,没有抬眼看,径直走出灯火通明的大厅。
外面夜风习习,被直接忽略的许祐嶙看着他不理不睬的模样,快步追来,音色燃起一丝怒意。
“尤云安!”
漆黑的夜风拂过耳侧,尤云安指尖微颤,停步望向拦在面前的许祐嶙。
许祐嶙额角带伤,下颌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我要走了。”
喉头艰涩地滚了下,接着道,“你确定你要这样?”
尤云安圆眼的双眼像覆上了一层雾气,看陌生人一样平静无波地看着许祐嶙,疏离道,“这段时间谢谢你了,祝你顺利。”
许祐嶙瞳孔颤动,在尤云安木雕般的脸庞搜寻不到一丝温情,他竭力忽略掉那抹异样,自顾自道,“云云,不要听他们的,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距离有点远,每个假期我都可以回来见你……”
他隐晦而慌乱地道出曾以为势在必得的请求,然而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
“许祐嶙,你能清醒点吗?”
尤云安冷声打断。
许祐嶙看着面色冰冷的人,像从虚幻的童话猛地坠在北极冰窟,陡然顿住。
“我不喜欢你。”
“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
尤云安凝视着许祐嶙的双眼,一字一顿,堪称绝情,“所以随便你走不走,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无情刺耳的话语如一根根尖锐的刺向许祐嶙扎来,他眼眶乍然浮现出猩红的血丝,“你说什么?”
他不介意尤云安时有时无的小脾气和直白的利用,却无法容忍尤云安真的用冷冰冰的语气亲口对他说出“不喜欢”三个字。
他最讨厌的也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像父亲对母亲那样虚假的感情。
“我说我不喜欢你。”
刺耳的话再一次钻入耳膜。
尤云安抓住许祐嶙的神情变化,知道他不想听什么,句句锥心,“你真的很烦,还嫌害我关的不够久是不是?”
许祐嶙听到最后一句,刚试图解释,尤云安却毫不间断地重复,“我从来就没有喜欢你。”
许祐嶙沉默。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还要说多少次?
尤云安眼皮微垂了下,陷入回忆一般滔滔不绝,“那时候我怕卓文州,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把他赶走,他一走我就想跟你分开了……”
苦恼极了般,忽地抬眼大声质问,“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缠着我?!”
清润的声线饱含无尽的压抑和愤懑,还有蛮不讲理毫不留情的指责。
摆明了的,只有利用。
许祐嶙回想起约会那天尤云安犹豫的表情,沉吟许久,心底不由地泛起一阵嘲讽。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还有我妈的手术费,你哥哥已经帮我付了,我一点都不稀罕——”
“够了。”
心脏像被人用尖锐的刀子一瓣一瓣残忍地剥开,猛然爆发的许祐嶙忍无可忍地攥住尤云安的衣领,眼底红通通的一片。
尤云安微踮着脚尖,如愿以偿从许祐嶙眼中见到痛恨的神色,翕动的嘴唇终于顿住。
两人体型有差距,他被迫仰着脸,竭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许祐嶙端详着眼前这张清丽冷漠的面庞,心口像被两股力道用力撕扯着,半晌,他低声问,“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我,只是现在不需要了,就一脚踹开,对吗?”
尤云安被半拎着,心脏说不清因为什么噗通狂跳,驱动僵硬的脖子点了下头。
黯然透灰的眸子因他的回应又暗了一个度。
许祐嶙忍耐着心口巨大的痛楚,不甘心地确认着,“一点喜欢都没有?”
踮脚维持着下位姿态的尤云安鼻翼翕动,忍不住挣扎了下,刚要回应,许祐嶙蓦地松了手,“好。”
“你走吧。”
低缓而失望至极的嗓音从漆黑的夜色中飘来。
许祐嶙像被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灭的火焰,骤然熄了火。
他已经从尤云安的眼睛里读到了答案。
许祐嶙死心了。
如释重负的瞬间,尤云安麻木的心绪被戳破一个口子,刺痛和苦涩的味道从裂开的地方汹涌地蔓延开。
这让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望着一步之遥的许祐嶙僵了一下。
许祐嶙的脸庞浸泡在晦暗的暮色之中,他辨不清那是什么表情,挫败、痛苦、失望,还有罕见的颓靡……
是他让许祐嶙变成这样,是他眼睁睁伤害了一个喜欢他的、无条件对他好的人。
怎么会……这样可悲。
滔天的涩意漫上鼻腔和眼眶,被尤云安竭尽全力克制住。
许祐嶙对上尤云安因动摇而开始具有欺骗性的视线,后退一步,猛地扯下衣领里的项链摔到地上。
“啪——”
隐约泛光的拉长石在灰扑扑的水泥路面翻滚几下,发出破碎的脆响。
他旋身怒吼,“走啊!”
尤云安看向那块破碎的项链,呼吸不受控制地停顿一瞬。
只一瞬。
他转头快速奔向暮色,忙不迭逃离了许祐嶙怨愤的目光。
深夜街道行人稀少,尤云安一路跑到亮灯的公交站台,才脱力般停下,蹲在草丛边埋头哭出了声。
无数的飞蛾鼓动着青色翅膀撞向路灯,远处传来车轮滚过柏油马路的窸窣声。
尤云安单薄的肩膀耸动了很久,直到哭的没力气了,他才如按住开关一般停下,起身抹了抹脸,随即踱步在空旷的街道上迈向医院。
“听说了吗?”
新的一周,一个重磅消息在年纪忽地炸开了锅,“许祐嶙退学了,这也太突然了!”
“哎呀知道知道,不过仔细一想,这不挺正常吗?”
“人家里多有钱,肯定早有安排嘛,跟咱们哪能一样,有这八卦的闲功夫还是先担心担心这次的期末考吧……”
金冬玉的病情趋于稳定,现下已转入普通病房住院,离假期不远,尤云安在母亲的要求下返回学校上课,此刻正垂眼写题。
听见某三个字,划动的笔尖不受控制地一顿。
细长的睫毛轻微颤抖了片刻,他全神贯注盯住纸上的题目,试图转回注意力。
课间教室里的学生三两成群,嗡嗡的谈笑声衬得缄默待在座位的男生周边弥漫开一股冷清而格格不入的气氛。
有人注意到,悄声道,“诶,尤云安前两周都没来学校,怎么快期末了才回来?”
“不清楚,班长上次去办公室问了,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吧。”
“他怎么一个人啊,看着有点可怜,陈悠明现在下课怎么不去找他聊天了?”
“哎你别这么说,他之前和许祐嶙走的近,现在许祐嶙走了,可能心情不好吧……”
啪嗒。
圆珠笔沉沉落在只写了寥寥几笔的题目上。
尤云安暗吸了一口气,起身出了不得安宁的教室,在楼下花坛边偷偷抽了一支烟,才摸着打铃的时间上楼。
途经走廊,有熟悉的人迎面走来。
尤云安佯作没看见,面无表情眼也不移地往前,不料被对方抬手拦住。
“我听说他已经出国了。”
尤云安静默地抬起眼。
易秋扫过尤云安黯淡无神的眉眼,眼底流露出一抹复杂,“我说过的,你会受伤。”
受伤。
是他伤害了许祐嶙,他怎么会受伤。
尤云安心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隐痛和烦闷,这些积压的情绪被眼前的易秋一股脑儿地点燃,他咬了下牙,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分开就分开,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别跟我提这件事了吗?”
木已成舟,除了平静接受许祐嶙的离开,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所以就算做不到,他也会试着往前看。
易秋沉默地盯着他,陡然发觉,现在的尤云安有点不一样了。
或者说,他从未认识真正的尤云安。
过于秀气的五官和毫无攻击性的神情让他总显得那样的温驯脆弱,然而此刻那双澄澈而坚毅眼神像在说,不管遭遇了什么,他能行。
他可以禁受,他可以挺过来。
“学长没其他话要讲的话,我就先回教室了,还要给这次周测的题目改错。”
清秀的眉眼重新覆上神采,尤云安手指紧攥成拳,从已不再信任的人身旁掠过。
目光随之向前。
易秋身后不远处的人毫无征兆出现在视野里。
他瞳孔猛地一颤,大脑反射性地空白了一瞬。
韩延搂着一男孩的肩,眼神讥诮地吐出几个字,“阿嶙真是看错了人。”
尤云安喉间一哽,提步匆匆路过,拐角到无人的楼道。
背靠着墙缓缓滑下,他才在濒临窒息的状态中埋头深深汲取了一口氧。
生活里的人一下子全清空了,日子变得平静而单调,乏味到近乎难熬。
情况稳定的金冬玉回家休养,精神气渐渐有些好转,尤云安见此才得到些许宽慰。
家里的事不用太过挂心,他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以此缓解内心的空虚。
他总会梦到许祐嶙。
譬如今晚,他睡得很沉。
穿过冗长的海底隧道,两个人拉手往前,四周被荡漾的蓝色海水和自由斑斓的鱼群环绕。
猝然间,一只狰狞的鲨鱼张开血盆大口从头顶上方向他袭来,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他惊恐地挣开许祐嶙的手,独自向前飞奔。
跑着跑着,周围不知不觉黯下来,无声无息,黑漆漆的一片。
他迷路一般地停下。
再回头,幽蓝的梦幻色泽已然消失。
什么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