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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番外二:奈何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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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御花园的荷池畔,夜风带着水汽和莲叶的清香。
三公主楚雪昭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水榭边,望着水中那轮被涟漪揉碎的明月,怔怔出神。
手中,握着一封来自河西的密信。
信是许致远写的,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恭谨,汇报了河西军务、边贸情形,最后例行公事般地问候圣安,以及……附带给她的几包河西特产的药材,说是对调理她自幼体寒的旧疾有益。
字迹挺拔有力,一如他那人,看似温文,内里却坚韧如钢。
可这字里行间,除了臣子对宗室的恭敬,再无其他。
楚雪昭指尖摩挲着信纸上“三公主殿下亲启”那几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那时她代父皇巡视。
烟雨朦胧中,他撑着伞,为她讲解漕运利弊,眼神清正,见解独到,与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或战战兢兢的地方官截然不同。
后来京城再遇,是在一次宫宴上。
他已是吏部侍郎,风姿更胜往昔,在一众勋贵子弟中,如青松独立。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见他与同僚言笑晏晏,目光从未在她这边停留。
再后来,便是许清遥“死而复生”,萧舟衍权倾朝野,许家水涨船高。
她因与许清遥交好,与许致远见面的机会多了些。
有时是宫宴遥遥一瞥,有时是去镇远侯府时偶遇,有时……是她刻意寻了由头,去吏部衙门“请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直到那次,她鼓起勇气,将自己亲手绣的一个装着安神香料的荷包,借口答谢他之前送的河西蜜枣,让宫女送到了许府。
他收下了,第二日却派人送回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前朝孤本古籍,说是答谢公主厚赐,臣受之有愧,以此回礼。
礼数周全,无可指摘。却也……划清了界限。
楚雪昭明白他的顾虑。
她是公主,他是臣子,还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
若与她有所牵扯,难免引人猜忌,于他,于许家,甚至于新帝,都非好事。
他那样一个谨慎持重、以家族和国事为重的人,怎会允许自己行差踏错?
可是……心,又如何能轻易管束?
她记得他谈及边关民生时眼中的光,记得他偶尔提及妹妹许清遥时语气中不自觉的柔和,也记得那次在侯府,她不小心崴了脚,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时,那双稳定而温热的手,和他瞬间泛红的耳根……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细节,成了她深宫里寂寥岁月中,反复咀嚼的蜜糖与砒霜。
“公主,夜深了,露水重,回宫吧。”贴身宫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
楚雪昭回过神,将手中的信纸仔细折好,收回袖中。水中月影依旧破碎,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她站起身,恢复了平日里清冷端庄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对月伤怀的女子只是幻觉。
“走吧。”她淡淡说道,转身离开水榭,裙摆拂过石阶,没有回头。
明月依旧高悬,清辉洒满人间,却照不亮某些人刻意深埋的心事。
她知道,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心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永远也激不起他心中的涟漪。
这大抵,便是她的“明月照沟渠”了。
*
河西,节度使府书房。
烛火跳跃,映照着许致远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俊的侧脸。
他刚处理完堆积的军务公文,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枚略显陈旧的、绣着歪歪扭扭青竹的香囊。
与三公主楚雪昭那精致华美的荷包不同,这香囊用料普通,针脚甚至有些粗陋,是柳如霜当年离开时,随手扔给他的,美其名曰“驱虫避蚊,省得你这书呆子被蚊子啃了”。
他指尖轻轻拂过香囊粗糙的表面,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红衣似火、笑容明媚张扬的女子。
她救他于扬州险境,与他并肩查案,陪他钻山林、闯贼窝,行事不拘一格,说话直来直往,与他所熟悉的所有闺阁女子、乃至与矜持高贵的三公主,都截然不同。
他记得她大口喝酒的豪爽,记得她舞剑时的飒沓流星,也记得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她外表不符的细腻与关怀。
更记得,她离开时,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许木头,好好当你的官儿!本姑娘江湖路远,有缘再见啦!”
那般洒脱,那般……不留余地。
许致远知道,自己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悸动,在柳如霜那里,或许轻如尘埃。
她属于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身负家族期望,囿于朝堂规矩,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
所以,当三公主隐晦地示好时,他只能选择回避。
并非楚雪昭不好,她高贵、聪慧、善良,是他理应敬重和效忠的皇室成员。
但他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她。
他心中那点微弱的、或许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念想,系在另一个如同野火般绚烂自由的女子身上。
这对他,对三公主,都更公平。
他叹了口气,将香囊小心地收回抽屉深处,仿佛也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事,重新锁好。
**
京城,皇宫。
楚雪昭坐在窗下,对着棋盘,却久久未曾落子。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如同她纷乱的心绪。
宫女悄悄进来,低声道:“公主,刚得的消息,许大人……许大人前些时日剿匪时,身边跟着一位红衣女子,武功极高,据说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女,名叫柳如霜。”
柳如霜……
楚雪昭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颤,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打乱了一片局势。
她听过这个名字。
许清遥偶尔提起过往,会说到这位曾在她危难时出手相助、性格爽利的柳姑娘。
原来……是她。
刹那间,许多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
许致远谈及江湖事时,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书架上那些与经史子集格格不入的游记杂谈;还有他面对自己时,那始终如一的、礼貌而疏离的态度……
原来,不是他天生冷情,不是他顾虑太多。
只是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那个身影,可以陪他仗剑天涯,可以与他生死与共,是她这个深宫公主,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模样。
楚雪昭看着棋盘上那枚落错位置的白子,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辗转反侧、小心翼翼,原来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
她缓缓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罐,动作优雅,看不出丝毫波澜。
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水光与释然。
也好。
明月自有其辉光,沟渠亦有其归处。
从此以后,她依旧是那个清冷端庄的三公主,他会是那个忠君爱国的许节度使。
两条线,短暂交错后,终将各奔东西,再不相干。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心头最后一丝滞涩。
天边,月朗星稀,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