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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白头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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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账本的墨迹与灶间的烟火里慢慢淌,沈玉河与苏婉阮的情谊,也像廊下那株老葡萄藤,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孟家的屋檐。
玉河替阿阮盯着账上的亏空,阿阮护着玉河不受旁的气,有时晚膳后凑在灯下,玉河拨着算盘,阿阮就着光绣孩子的肚兜,偶尔说句苏州话里的俏皮话,两人能笑上半天,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分食一块桂花糕的巷口。
这一日,沈玉河刚掀帘进门,就见苏婉阮坐在床沿。
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指节泛白,耳根红得像浸了胭脂。
窗纸透进来的日光落在她脸上,连睫毛都染着层薄红,见人进来,慌忙想把盒子往褥子底下藏,动作却慢了半拍。
玉河反手带上门,门闩“咔嗒”落定的声响里,看着阿阮通红的耳垂,她心里一热,她忽然上前一步,胆子大得不像自己——竟伸手从身后环住了苏婉阮的腰。
绸缎衣裳下的身子僵了僵,玉河能感觉到怀里人急促的呼吸,像受惊的雀儿。
她喉咙发紧,那些藏了多年的念头混着胆气涌上来,嘴里不受控制地冒话:“我……我来帮你。”
苏婉阮猛地挣了一下,手里的盒子“啪”地掉在床榻上,里头的东西滚出来——是几枚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针脚歪歪扭扭,显见是不擅长女红的人绣的。
“你!”苏婉阮的声音带着气,还有点发颤,额角渗出细汗,“不知羞!出去!”她挣扎得更厉害,手肘撞到玉河的肋下,却没舍得用大力。
“你快出去!”她叱责道。
玉河却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肩窝,鼻尖蹭到她鬓边的香粉气,像少年时偷闻她发间的味道。
“我不,”她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点耍赖的执拗,“我想帮你。阿阮,好姐姐,没关系的,你绣不好的,我来。”
阿阮后背一麻,浑身发软,差点倒在玉河怀里,她想站起来,身后的人却紧紧拥抱住她。
“姐姐,你能不能多依靠我??”玉河苦涩道。
她知道阿阮这些日子在愁什么——老太太催着要给刚出生的小少爷做满月礼,指明要主母亲手绣的鸳鸯帕,可阿阮自小不擅此道,前几日偷偷让她看的帕子,针脚乱得像缠了线的蛛网。
苏婉阮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挣扎的力道松了些,虚虚的靠在身后带着香气的人怀里,手足无措。
她却依旧红着脸道:“谁要你帮……放手!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话虽硬,声音却软了,尾音带着点被戳破心思的羞恼。
“好。我的好阿阮,我松开了,莫要和我生气。”
玉河这才松开手,却没退开,只弯腰捡起那枚帕子,指尖拂过歪歪扭扭的鸳鸯:“你看,这翅膀该这样收,才像要飞的样子。”她拿起散落的针线,往苏婉阮手里塞,“我教你,很快就好。”
苏婉阮望着她眼里坦荡的笑意,又看了看那枚惨不忍睹的帕子,耳根的红慢慢漫到脸颊,最终没再推拒,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声音细若蚊蚋:“……就这一次。”
窗外的风掀起竹帘,吹进些暖意,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玉河拈起丝线穿过针孔。
变故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来的。
孟少爷去书院查账时受了寒,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谁知竟拖成了肺痨,药石罔效,不过几个月便去了。
灵堂的白幡飘起来那天,苏婉阮穿着素服站在棺前,脸上没泪,只脸色白得像纸,直到玉河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才猛地攥紧了玉河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终于……
玉河却心里舒坦。
也是那几日,请脉的大夫诊出,苏婉阮竟已有两月身孕。
没有人发现这几日,一直以来,来替少爷看诊的那个年轻俊秀的大夫也病逝了。
玉河看着眼前的局面,却心里满意。孟家人也该尝尝沈家人的痛了,筹谋多年,终得今日。
除了沈玉河,谁又知道孟家人千辛万苦买回来的竟然是仇家女?
消息传出来,后院那些窥伺的眼睛亮了亮,旁支的叔伯们也愈发频繁地上门,明着是慰问,暗里却在打探府里的银钱动向。
玉河看着阿阮日渐显怀的肚子,看着她夜里攥着孟少爷留下的玉佩无声垂泪,心里堵得慌。
她忽然把账房的钥匙往她面前一放:“你放心养胎,外头的事,我顶着。”
苏婉阮望着她,眼里的红血丝混着感激,只说了句:“委屈你了,玉河。”
从那以后,孟家的撑门人,成了两个女子。
两人最近不太接触,日子不咸不淡的过。
沈玉河有个账本想和阿阮商量,她掀帘时,正撞见苏婉阮解着中衣的盘扣,月白的里衣滑到肩头,露出半截莹白的脖颈。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她后背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阿阮。
玉河的脚步顿在原地,喉咙像被炭火燎过,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这些年孟少爷不在了,两人互相搀扶着撑起这个家,夜里同榻说话也是常事,可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卸下了主母的端庄,她只看见女子精细柔软的脖颈,像被月光浸软的玉。
“我……我来帮你。”话出口时,玉河自己都惊了,脚却像被钉住,一步步挪过去,指尖不受控制地想去碰她散落在腰后的长发。
苏婉阮猛地回头,眼里的惊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去拢衣襟,却被她一把攥住手腕。“你!”她声音发颤,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后都泛着粉,“不知羞!出去!”
挣扎间,床头的妆盒“哐当”掉在榻上,鎏金的梳齿撞出细碎的响。苏婉阮的发丝乱了,贴在汗湿的额角,眼里泛起水光,是又急又窘:“你快出去!让人发现…”
“听不见的。”玉河的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贪恋,另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腰,“阿阮,没关系的。”她知道她这些日子总睡不安稳,夜里常听见她在隔壁翻身,白日里对着账本走神,眼下的青影重得遮不住。
“我只是想……陪你。”
苏婉阮的挣扎渐渐弱了,身子却依旧紧绷,像根拉满的弦。她能闻到玉河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自己发间的茉莉味,在这寂静的夜里缠成一团。良久,她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两人这一夜依旧歇在一起,一夜旖旎。
第二日醒来,孩子们来请安,阿阮羞耻的穿衣裳。
玉河这才松了手,却没退开,只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像被烫了一下,慌忙收回手。“我……我不是故意的。”她低下头,耳根比苏婉阮的脸还红,“我只是见你总睡不好,想着……”
“你!轻浮!”话没说完,却被苏婉阮轻轻推了一把。“去外间等着。”她转过身,声音还有点抖,却稳了些,“我换件衣裳就来。”
玉河“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见月光落在苏婉阮的背影上,她正抬手抹了把脸,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动。
外间的更漏滴答响,玉河坐在凳上,心跳得像要撞出来。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苏州,两人偷喝了半壶梅子酒,也是这样脸红心跳,阿阮靠在她肩头笑,说“玉河,咱们要一直好下去”。
原来有些话,真的能记一辈子。
玉河把账本翻得更勤了,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从这天开始,玉河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每天围着阿阮转,出什么事了,她第一个冲出来。
哪个管事想在采买里动手脚,她转眼就能把对方三年前的错处翻出来;苏婉阮则挺着肚子,在族老面前稳稳坐定,说得出孟家每块田产的来历,道得清每笔生意的章程,谁想借着“孤儿寡母”的由头占便宜,她便冷冷抛出玉河算好的账目,让对方哑口无言。
冬去春来,苏婉阮诞下一个男孩,眉眼像极了孟少爷,玉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看着阿阮苍白却带笑的脸,忽然红了眼眶——这孩子,虽然不是那病痨鬼孟少爷的种,却是她们俩在孟家深宅大院里头的立身之本。
那日沈玉河去街口采买胭脂,正撞见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聚在墙根下闲聊,话头偏偏就落到了孟家。
“要说孟家那两位,是真能耐,”一个络腮胡汉子咂着嘴,“男人走了这么些年,硬是把家撑起来了,还把俩小子教得有模有样——这才是对得起孟家的种。”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带着点轻佻:“可不是?俩寡妇守着这点香火,不容易哟……”
“守着?”玉河拎着胭脂匣子走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冷意,“我家主母和孩子们活得好好的,用得着谁来嚼舌根?”
货郎们见是她,讪讪地闭了嘴,却还有人嘟囔:“本来就是嘛,若不是为了孟家那点根……”
“孟家的根?”玉河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这位怕是忘了,这世上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银簪,目光扫过那几个汉子,“我家小姐,小少爷是主母十月怀胎生的,我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夜里孩子发烧,是我们俩轮流抱着求医;读书识字,是我们俩凑钱请先生。”
“你这么强势的女人,难怪方死了男人。男人都被你克死了,命真硬啊。”一个矮胖乞丐大笑道。
“可不是以后啊你们连祠堂也进不了!”货郎也接话。
“笑话!谁稀罕什么祠堂?”玉河笑了“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没有女人就没有你。没有你娘哪来的你呢?你娘能进祠堂吗?不会下蛋的公鸡,少和我们女人斗嘴,哼。”
她往前一步,声音陡然亮了些:“那些说‘孟家种’的,敢问孩子饿了时,他们递过一口奶吗?寒夜里,他们掖过一次被角吗?”
旁边卖花的老妪忍不住点头:“玉姑娘说得是,去年冬天小少爷出痘,那两位守了整宿没合眼,药汤子熬了一锅又一锅,谁见了不心疼?”
玉河却没停:“女人生孩子,血盆里过一趟,九死一生。生下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哪一步离得了女人?偏生到了旁人嘴里,就成了‘替男人守种’——合着我们拼了半条命养大的孩子,功劳倒成了那个早入土的男人的?”
她嗤笑一声,指尖在胭脂匣子上轻轻敲:“依我看,这孩子,就是我们俩的。是我沈玉河的,是苏婉阮的。跟男人有关,却不全是男人的。女人才是捧着命在养孩子,凭什么要把功劳安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几个汉子被她这通连珠炮似的怒骂呛得脸涨成了猪肝色,矮胖乞丐先红了眼,撸起袖子就要上前:“你个泼妇!敢骂我们杂碎?”
“来啊!”玉禾非但没退,反倒挺了挺胸脯,手里不知何时攥紧了方才理鬓角时拔下的银簪,簪尖对着他,“有胆子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我男人走得干净,可街坊四邻都看着呢!你们今天要是碰了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跟前,看官府拿不拿你们这群闲得蛋疼的东西抵命!”
货郎见她动了真格,赶紧拉了乞丐一把,嘴上却还硬着:“你、你别胡来!我们只是说句公道话……”
“公道?”玉禾冷笑一声,声音尖得像针,“你们也配提公道?一群靠嚼女人舌根找存在感的窝囊废!自己没本事养家糊口,倒有闲心管女人的事?我看你们是家里的娘们管不住,跑到这儿来撒野来了!”
她扫过几人瑟缩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更盛,索性把簪子插回发间,叉着腰骂得更凶:“告诉你们,我玉禾行得正坐得端,男人走了我撑起一个家,不像你们,活着就是浪费粮食!祠堂?那破地方给我我都嫌晦气!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歪瓜裂枣的,也配跟我叫板?”
这话骂得又尖又毒,直戳男人的痛处。几个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反驳却被堵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悻悻地啐了几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玉禾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却死死咬着牙没再追骂。直到那几个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她才缓缓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发颤的膝盖——方才那股子狠劲撑着,竟没觉出腿早软了。
货郎们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有那脸皮薄的,早挑着担子溜了。玉河也懒得再理,转身往回走,阳光落在她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府里,见苏婉阮正带着孩子们在院里放风筝,小少爷的风筝线缠了,阿阮正蹲下身替他解,侧脸被晒得微红。玉河走过去,把刚买的胭脂递过去:“新出的蔷薇色,你试试。”
苏婉阮抬头笑了,接过胭脂盒:“又听了什么闲话?气成这样。”
玉河哼了一声,却没细说,只看着孩子们追着风筝跑,忽然道:“阿阮,你看孩子多无忧无虑,多自在。”
是啊,多好。
是她们用血汗喂大的,是她们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互相打气才护住的。算是什么孟家的种?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孩子。
那时玉河的儿子已经能跑了,见了小弟弟,总颠颠地递去自己的拨浪鼓;后来阿阮的女儿长大些,也总爱追着玉河的儿子喊“哥哥”。
过了几日,阿阮出门办事。
玉河过了些时日,才知道前几日那几个口出不逊的男人被人教训了一顿,还有几个被掌了嘴,割了舌头呢。
那以后,再没人敢来招惹玉河。
就这事儿两人还在被窝里说了好半天呢。
三个孩子在院里扑蝶、摘果子,玉河教他们背算筹口诀,阿阮便教他们读诗写字,廊下的石桌上,常摆着孩子们写歪的字,和两人算到一半的账目,混着淡淡的墨香与奶香,竟格外和睦。
孩子们渐渐长起来,玉河的儿子发奋读书,十五岁便中了秀才;阿阮的一双儿女也懂事,儿子帮着打理铺子,女儿跟着学管家事。
逢年过节,三个孩子总凑在两位母亲跟前,儿子献宝似的递上刚得的墨锭,小女儿则把算盘珠子都摸亮了,第一回猜灯谜,得的灯笼分赠两个娘亲,连最小的儿子,也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给玉河和阿阮各斟一杯暖酒。
又过了许多年,孩子们或赴京赶考,或成家立业,孟家的院子里,只剩下沈玉河与苏婉阮。
她们还是爱坐在廊下晒太阳,玉河的背有些驼了,算账时得把账本举得近些;阿阮的眼睛花了,穿针时,玉河便凑过去替她引。
“还记得当年你刚嫁进来,我在廊下看你,心里又酸又涩吗?”玉河剥着橘子,把最甜的一瓣递到阿阮嘴边。
阿阮笑着接了,齿间泛着清甜:“怎不记得?后来见你对着账本皱眉头,倒比我还像个主母。”
风从葡萄藤间漏下来,拂动她们鬓边的银发。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是孙辈们在院里追跑,像极了当年她们在苏州巷口的模样。
有些情谊,原是能跨过身份的鸿沟,熬过岁月的磋磨,好得像一个人,从青丝到白头。
日子像檐下的滴水,悄无声息地淌过。
沈玉河帮着苏婉阮理家,那些繁杂的账目经她手一过,便条分缕析,连库房里积压多年的旧物都盘活了;苏婉阮则护着玉河,遇着老太太敲打,总笑着打圆场,说“玉河心细,帮了我不少忙”。
后院的海棠开了又谢,两人常凑在一处说话。玉河心算快,几笔账目的亏空转眼就能算出症结;阿阮则擅长拿捏人心,三言两语便知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阿阮总说女儿是随了玉河,天生聪颖,将来是管理府里的一把好手,光耀门楣,女儿顶着“光宗”这个名字,倒是争气。
有时玉河被刁奴暗地里使绊子,阿阮转头就借由“办事不力”把人发去了庄子;阿阮对着那些弯弯绕绕的亲眷犯难,玉河便把对方近年的进项亏空一一列出,让她握着把柄好说话。
孟家那些旁支原以为孟老爷年事已高,新主母又是初来乍到的闺阁女子,定能钻些空子。
三不五时就有人上门,或是说自家儿子想谋个差事,或是哭穷要借银钱,言语间总带着几分拿捏,仿佛孟家的产业本就该有他们一份。
头一回,是孟家二房的婶子带着一篮子鸡蛋上门,拉着苏婉阮的手哭诉儿子没活路,想进孟家的绸缎庄当掌柜。
苏婉阮笑着应了,转头却让玉河去查——果然,二房刚在城外置了新宅。第二日,苏婉阮只把地契副本往桌上一放,那婶子脸都白了,再也没提过差事的事。
“不过若是婶子你,想找份工作,倒是可以过来。”她话锋一转,那婶子就涕泪下流,感激不尽,来了府里做事,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住过来。
还有回,七叔公借着祭祖的由头,想把族里的田产划走三成,说要“重修祠堂”。
苏婉阮没急着应,只让玉河算清那田产每年的出息,又列了份祠堂近年的修缮账目,条条清晰。
当着全族的面,玉河把算盘打得噼啪响,末了轻声道:“七叔公若真为祠堂着想,不如把去年挪用的五十两香火钱先补上?”七叔公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就这么一内一外,一个掌账,一个掌舵,孟家非但没像旁人预料的那样败落,反倒愈发稳当。
后来玉河生了个儿子,眉眼像极了她;阿阮也添了个女儿,笑起来有对梨涡。两个孩子从小在一处长大,穿一样的虎头鞋,抢一块桂花糕,倒比亲兄妹还亲。
待到孩子们长大,儿子中了举人,女儿也招了赘留在家中执掌中馈,沈玉河和苏婉阮也添了鬓边霜。
可只要闲下来,还是爱凑在廊下晒太阳,玉河算着府里的月例,阿阮择着菜,偶尔说起小时候在苏州巷口的事,两人还会像当年那样,笑得眼角起了褶子。
风从院外吹进来,掀动她们鬓边的银发,也吹落了海棠花瓣,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这深宅大院的路,她们果然一起,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了。
我愿与你,白首不相离。
玉河拥住阿阮,两人脸贴脸,搂住彼此,十指交叠。沈玉河从背后轻轻拥住苏婉阮时,她正弯腰给廊下的兰草浇水。瓷壶里的水顺着叶片往下淌,打湿了青石板,也溅了些在她手背上。
“刚听小丫头说,你去街口了?”苏婉阮的声音温温的,手里的水壶被玉河接过放在一旁,转而被她攥住了手指。
玉河没说话,只把脸颊贴在她后颈,鬓角的碎发蹭着她的衣领。阿阮的头发总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是她亲手调制的方子,比那些名贵的香膏更让人安心。
“那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苏婉阮转过身,反手搂住她的腰,指尖轻轻掐了掐她的后背——是小时候两人闹别扭时,她常做的小动作。
四目相对时,玉河忽然笑了,凑过去把脸贴上她的脸颊。温热的呼吸拂在彼此耳畔,像春日里缠绕的藤蔓。“谁说我往心里去了?”她捏着阿阮的手指,一根根与自己的交叠,直到十指紧紧扣住,“我只想着,咱们的孩子,就得咱们自己疼。”
苏婉阮的睫毛颤了颤,眼里漾出点湿意,却被她用指腹轻轻拭去。“嗯,”她把脸埋在玉河肩窝,声音闷闷的,“是咱们的。”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落在地上的兰花瓣,打着旋儿飘过她们交握的手。廊下的竹帘被吹得噼啪响,却盖不过两人贴在一起的心跳声——咚,咚,像敲在同一个鼓点上。
“往后啊,”玉河低头,鼻尖蹭着她的鬓角,“咱们就守着我们的骨血,我们一起守着这个家,谁的闲言碎语都别听。”
“再有人说什么,我也不肯离开你的。”她头一次说这些话,脸都羞红了。
苏婉阮在她怀里点了点头,扣着她腰肢的手指又紧了紧。“玉河……”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别多想了。”阿阮突然回抱住她:“玉河,我这辈子,会一直陪着你的,再没有旁人。”
“好。”玉河窝在她脖颈上,蹭了蹭。“执子之手,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