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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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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抵达淮阳一中校门口时,是上午九点十七分。冬日的太阳升得迟,光线是冷淡的灰白色,没什么温度。周琰抱着那本厚重的辞典下了车,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校园里比平时安静,高三的学生大概在补课,高二的假期还未结束,只有零星几个留校的身影匆匆走过。
商思源和夏城易果然等在那里。商思源一看到他就挥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夏城易则站在他身旁,手很自然地搭在商思源肩上,目光沉静地看过来。
“可算回来了!”商思源几步冲过来,作势要帮他拿行李,“怎么样,实验附中的伙食是不是特难吃?看你好像瘦了点。”
周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没接关于瘦了的话茬,目光越过两人,在稀疏的人影里扫视了一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他转向商思源,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我哥呢?”
商思源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快得像错觉。他随即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语气夸张:“别提了!学生会那帮人简直了,假期尾巴也不让人安生,好像是什么活动后续的报表出了点问题,琛哥被老师叫去开会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特意叮嘱我俩来接你。”
周琰“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他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宿舍楼方向走。商思源和夏城易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一路上,商思源叽叽喳喳地说着假期里学校的趣闻,夏城易偶尔补充两句,气氛看似热络,却总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紧绷。周琰大多时候只是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冰凉的拉杆。
阳光一点点爬高,颜色却依旧淡薄。树影在冷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略显狰狞的图案。
通往宿舍楼的路,周琰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数清有多少块地砖,可此刻却觉得异常漫长,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浮的棉絮上。
回到306宿舍。门虚掩着。周琰推开门,一股久未通风的、微尘和织物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属于周洄琛的那一半空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
书架上的书排列得一丝不苟,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桌面上除了台灯和笔筒,别无他物,干净得像从未有人在此长久地居住、思考、为他削过一个苹果,或是在深夜亮着一盏灯等他。一切都维持着主人随时会回来的样子,却又散发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彻骨的寂静。
周琰把行李箱放在自己床边,那本沉重的辞典“咚”一声搁在桌上,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立刻整理东西,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床铺上,停留了很久。
窗外的光线移动,慢慢爬上那张平整的床单,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却照不进周琰此刻一点点沉下去的心。
商思源借口要去小卖部买水,拉着夏城易离开了,关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
下午的时间被拉得粘稠而缓慢。周琰强迫自己开始整理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洗漱用品放回原位。
每完成一件小事,他都下意识地停顿,像是在等待门被推开,等待那个熟悉的声音用平淡的语调说“回来了”,或者至少,手机能传来一声提示音。但什么也没有。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整理物品时发出的、空洞的窸窣声。窗外偶尔传来远处篮球拍地的闷响,或是一两声模糊的谈笑,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傍晚,他去食堂吃饭。节日氛围尚未完全散去,食堂的电视开着,播着热闹的元旦晚会重播,红红绿绿的光影跳动,衬得独自坐在角落的周琰身影更加孤单。他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视线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每一次有人进来,心脏都会莫名地紧一下,又在看清来人后,失重般地落回原处。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
夜幕终于还是沉沉地压了下来。周琰洗完澡,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宿舍窗前。窗外是熟悉的校园夜景,图书馆的灯还亮着,操场上有夜跑的人影晃动。一切都和一周前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那盏曾为他亮着的、带着微焦暖意的台灯,此刻沉默地立在对面桌上,像个无言的证人。他尝试给周洄琛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规律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像钝刀子慢慢切割着神经末梢。
这一夜,比在实验附中的任何一夜都更难熬。黑暗不再是单纯的缺乏光线,而成了一种具有实质的、粘稠的压迫物,包裹着他。
他躺在那张重新变得陌生的单人床上,身下是坚硬的床板,鼻尖萦绕着公共洗衣粉的标准化香味,彻底失去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
时间不再是连贯的河流,而变成了一滩凝滞的、散发着铁锈味的死水,每一秒的流逝都清晰可感,带着沉重的拖拽力。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变化,直到眼睛干涩发痛。偶尔有极其短暂的困意袭来,也立刻会被一种莫名的心悸惊醒,背后瞬间沁出冷汗,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急促地擂动。
第二天是返校日。校园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喧闹声从走廊、楼梯间传来,带着假期结束特有的躁动与活力。
周琰顶着一夜未眠的苍白脸色走进高二(7)班的教室时,甚至引来几个同学关切的询问。他含糊地应付过去,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他拿出纸巾机械地擦拭着,动作缓慢。
早读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班主任走进来,说着新学期开学的例行话语。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入周琰耳中,嗡嗡作响,意义模糊。他的指尖冰凉,无意识地在摊开的英语书页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瞬间被嘈杂填满。周琰坐在原位没动。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想和他讨论假期作业里的一道难题,话说到一半,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明显放空的视线,迟疑了一下,还是换了个话题:“对了,周琰,你哥……是不是转学了?”
声音不大,但在周琰此刻异常敏锐的听觉里,却像一道惊雷猝然炸开。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桌上的笔袋,几支笔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他直直地看向那个女生,瞳孔因为极度惊愕而微微放大,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来:“你……说什么?”
女生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眨眨眼,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解:“你……你不知道吗?周洄琛学长转学了啊,就上周三的事,闹得挺大的。他爸爸都亲自来学校办手续了……我们都以为你肯定知道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目睹了不可思议事件后的困惑,甚至有一丝同情。
周琰的大脑在那一刻彻底空白了。所有的声音、光线、周围晃动的人影,都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混沌的、嗡鸣的背景。他只能看见女生一张一合的嘴,听见那些字眼像冰锥一样,一个一个凿进他的意识里——“转学”、“上周三”、“他爸爸”、“亲自来”……
世界在他眼前摇晃、变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碎片割裂着五脏六腑,带来一阵近乎生理性的剧痛和恶心。
“我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转学?……转到哪里?”
女生摇了摇头,眼神里真实的茫然和惋惜:“不知道,没人知道具体转到哪个学校了。老师们好像也不太清楚,或者说……不方便说。只听说手续办得很急,他爸爸态度很坚决,学校也没办法。大家都觉得挺可惜的,毕竟琛哥成绩那么好,又快要高考了……”
后面的话,周琰已经听不清了。耳鸣声尖锐地覆盖了一切。他看见同桌弯腰帮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放回他桌上,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安慰他。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撞翻了椅子,在周围同学错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光线明亮,人来人往。奔跑带起的风扑在脸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冻结一切的寒意。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本能朝一个方向冲去——高三教学楼,学生会办公室,任何可能找到一丝痕迹、一个答案的地方。
不对。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时间不对。上周三……正是他在实验附中参加模拟面试的那天。那天晚上,他还在为“明天就要回去”而心绪纷乱,还在为周洄琛没有回复消息而隐隐不安。
而就在同一天,几十公里外,周邵海踏进了学校,签下了转学文件,然后呢?周洄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条提前告知的消息。只有商思源那明显不自然的搪塞,只有这间整洁得近乎冷酷的空宿舍,只有同学口中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谬的“转学”消息。
这不是简单的忙碌或疏忽。这是一场计划好的、彻底的撤离。
周琰在楼梯拐角处停了下来,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铁制栏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尖锐的、被掏空般的疼痛,那不仅仅是震惊和悲伤,更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以最决绝的方式、从背后无声推下悬崖的,彻骨的背叛与茫然。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刺眼的光斑。那光线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冷。喧嚣的人声从各个教室的门缝里溢出,包裹着他,他却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透明的、寂静的玻璃罩里,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他慢慢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掌心留下几道深红的勒痕。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走廊里偶尔有学生经过,投来好奇或探究的一瞥,又匆匆走开。周琰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