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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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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通话结束后的那个夜晚,周琰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陈序那双隔着镜片、写满求知欲的大眼睛,一会儿是商思源猝然定格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夏城易那只带着水汽、迅速捂住商思源眼睛的手。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模糊了,只剩下周洄琛站在淮阳一中宿舍的窗边,背对着他,清瘦的背影被月光勾勒出冷硬的轮廓,无论周琰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回头。
周琰在凌晨时分惊醒,额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实验附中路灯的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线惨淡的微光。同住的学长在对面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规律的呼吸声更衬得夜的寂静无边无际。
他侧过身,将脸埋进枕头。枕套是陌生的棉布质感,带着一股淡淡的、公共洗衣房消毒剂的味道,没有周洄琛常用的那种清爽的薄荷气息,也没有宿舍里那盏旧台灯长久使用后留下的、微焦的暖意。这种彻底的陌生感,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过去七天里已然习惯的、带着另一个人体温和呼吸的夜晚彻底隔绝开来。
他想给周洄琛发条消息。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却只是解锁,点开了相册。里面存着一张偷拍的照片,是周洄琛去年冬天在图书馆窗边看书的侧影。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梧桐枝桠,窗内,周洄琛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专注的直线。他的手指捻着书页的一角,指节分明,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在照片不甚清晰的光线下,依然显眼。
周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那人的轮廓,从微蹙的眉心,到清晰的下颌线。一种混杂着思念、不安和隐约渴盼的情绪,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膨胀,几乎要撑破胸腔。他想念那带着书墨和薄荷味道的气息,想念那总是克制的拥抱里传递出的、不容错认的在乎,甚至想念周洄琛深夜独自站在窗边时,那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孤寂背影。至少在那背影里,他能窥见一丝真实的、未经掩饰的情绪,而不是白日里那张完美却疏离的面具。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而暗了下去,卧室重新陷入黑暗。周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意识沉沉浮浮,在半梦半醒的边缘,他仿佛又回到了306,感觉到身侧床垫微微下陷,一个温热的身躯靠近,手臂带着熟悉的力道环过来,将他圈进一个安全而温暖的领域。
集训的最后两天,节奏陡然加快。大量的模拟测试、专题讲座、小组讨论填满了每一分钟。外教加大了听力材料的难度和语速,口语练习的话题也更加尖锐和具有争议性。陈序依然紧跟在周琰身边,问题不减反增,从学术探讨渐渐蔓延到一些个人化的领域。
“周琰,你平时除了学习还喜欢做什么?”一次小组讨论的间隙,陈序一边整理着满是笔记的活页夹,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琰正低头核对一份听力材料的答案,闻言笔尖顿了顿。“看书,偶尔打球。”他回答得简短。
“看什么书?”陈序追问,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也很喜欢看书,尤其是科幻和历史类的。”
“杂。”周琰说。这是实话,周洄琛书架上那些厚重的理科专著他看不懂,但周洄琛偶尔会从图书馆带回一些文学或社科类的书籍,放在两人共用的书桌上,周琰便会拿起来翻看。那些书涉猎很广,从古典诗词到现代主义小说,从社会心理学到哲学随笔。
“那你……”陈序似乎还想问什么,但负责集训的老师已经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一项活动即将开始。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看向周琰的眼神里,好奇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周琰不愿深究的东西。
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并不让周琰全然舒适。陈序的热情是纯粹的,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学术上的真诚仰慕。但这种关注本身,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周琰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其他学生很快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课间聚在一起热烈讨论,吃饭时呼朋引伴,晚自习后相约去小卖部。
周琰大多时候是安静的,独自一人,或者被陈序拉着探讨问题。他并不觉得孤独,只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情感的重心和归属,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校园,另一个人身上。
这种认知在集训最后一天的下午,变得尤为尖锐。那天下午是一场全真模拟面试,每个学生需要单独进入一间小会议室,面对三位评审老师,用英语回答一系列即兴问题。面试顺序按照姓氏拼音排列,周琰排在靠后的位置。
等待的走廊里气氛凝重。先完成面试出来的学生,有的面色苍白,有的强作镇定,但眼神里的紧张或沮丧难以掩饰。陈序在周琰前面几个进去,出来时,他长长舒了口气,走到周琰旁边的空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好难,”他压低声音对周琰说,“老师问的问题特别刁钻,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周琰点点头,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会议室门上,心思却飘得很远。他想,如果是周洄琛在这里,会怎样?周洄琛大概会一如既往地冷静,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即使面对压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也不会有太多波澜。他总是那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轮到周琰时,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衣摆,走向那扇门。敲门,进入,关门。会议室不大,三位老师坐在长桌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灯光有些刺眼。
面试过程如预想般紧张而充满挑战。问题从学术延展到个人价值观,再到对未来世界的看法。周琰尽量让自己专注,调动起小姨曾经灌输给他的所有语言技巧和思维方式。当被问及“如何看待传统与创新的平衡”时,他再次想到了那条河水的比喻,但这一次,他给出了更复杂的阐述。
面试结束时,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女老师对他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你的思维方式很独特,”她用英语说,“带有一种……诗意的逻辑。”
周琰微微躬身道谢,退出了会议室。走廊里等待的学生已经不多了。陈序还等在那里,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眼睛里的关切毫不掩饰:“怎么样?”
“还行。”周琰还是这两个字。他感觉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那种虚脱感。
傍晚,集训的闭幕式在实验附中的小礼堂举行。简单的总结、颁奖、合影。周琰作为笔试第一名和面试表现突出者,拿到了一个“优秀学员”的证书和一本厚重的英汉大辞典作为奖品。他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辞典回到座位,指尖划过烫金的封面,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这份荣誉属于小姨日复一日的教导,属于那些已经逝去的、浸满阳光和茶香的午后,而现在,它只是一本厚重的书,和一张轻飘飘的纸。
闭幕式结束后,是简短的聚餐。食堂特意加了几个菜,气氛比平时活跃许多。即将分别,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们交换着联系方式,约定以后保持交流。陈序拿着手机,一定要加周琰的微信。
“以后有英语问题,还能问你吗?”陈序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
周琰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点了点头,调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聚餐快结束时,周琰去了趟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短暂的清醒。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平静,眼神里却有着连日疲惫留下的淡淡阴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归心似箭的迫切。
回到食堂,人群已经开始散去。周琰走到窗边,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几条新消息,商思源问他明天几点回,需不需要去校门口接。夏城易转发了一条关于高三寒假补课安排的通知。还有一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只有一句话:“明天返校注意安全。”
没有署名,但周琰知道是谁。许穆承。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又总是说些似是而非话语的人。周琰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没有回复,只是将号码存了下来,备注了一个简单的“许”。
他最终给周洄琛发了条消息:“明天中午回。”消息发出去后,他握着手机,看着窗外实验附中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路灯次第亮起,在寒冷的冬夜里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没有立刻收到回复,这很正常,周洄琛或许在忙,或许手机不在身边。
但那种悬空的感觉又来了。像风筝飞得很高,线却攥在不知名的手里,不知风向,不知归处。
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有周洄琛在的306,回到那盏旧台灯晕开的暖光里,回到那混合了书墨和薄荷气息的空气里。这本该是令人雀跃的期盼,可周琰心里那丝不安的阴翳,却没有随着归期的临近而消散,反而在实验附中最后一夜寂静的衬托下,愈发清晰起来。
他想起周洄琛送别时那个几乎要将他揉碎的拥抱,想起那句压抑的“不想你走”,想起夏城易捂住商思源眼睛时那不容置疑的宣告姿态。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模糊却沉重的可能性——回去,并不意味着一切恢复原状。有些界限已被感知,有些变化正在发生,有些他一直回避或不愿深究的东西,也许即将浮出水面。
这一夜,周琰几乎没有合眼。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风声掠过建筑棱角的呼啸,看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时间被拉得极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晰可数。他想念周洄琛怀抱的温度,想念他平稳的心跳声,也想念他沉默时,那令人心安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勉强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将房间从彻底的黑暗中解救出来时,周琰立刻坐起了身。同住的学长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将最后几件物品塞进行李箱。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切。
早晨七点,淮阳一中的校车准时停在实验附中门口。学生们拖着行李陆续上车,告别声、谈笑声在寒冷的晨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周琰坐在靠窗的位置,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看着实验附中现代化的教学楼在晨雾中逐渐后退,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车子驶入城市主干道,熟悉的街景开始映入眼帘。周琰的心跳,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点点加快。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周洄琛没有回复他昨晚的消息,也没有新的消息发来。
是太忙了没看到吗?
好像并不是,周琰莫名觉得心慌。
这种沉默和心慌,像一块逐渐收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