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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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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早就接她回去了……是什么意思?”春和问。
但罗文却是塞了条新的手帕到她手里,示意她擦擦眼泪,只笑了笑,目光变得深远并没有说话。
“春和小姐,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我记得她。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
临离别的时候,春和又追到车边递给罗文一封信。
“当年的十六孩子,除了有一个因病去世,其余十五个人都健在,我们都在好好努力地生活下去。教授您是闻名的历史学者,您的妻子是整个国家的英雄,我们是那段残酷历史的目击者,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我们随时都愿意听凭差遣。”
罗文接过那封信,信里是其他人的现居地址,所有的人经过协商后都十分赞同这样的做法。
在回公寓的路上,天边又开始飘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雪,暮色笼罩,夜晚的气温骤降得吓人。
车载广播响着,乔奈德调高车内温度,刮雨器不断扫着车前挡风玻璃:“教授,雪下大了,路上积雪比我们来的时候变深了。”
回到市中心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乔奈德心中隐隐不安,只能暗暗祈祷路上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刚祈祷完,车身就颠簸了一下。
罗文坐直了身体:“怎么了?”
乔奈德皱眉:“完了,车子陷坑里,雪深出不来。”他下车围着车身检查一圈,有些无措地挠挠头,然后回到车上。
“向附近的求救中心打个电话吧。”乔奈德拨下号码,但手机的另一端却传来令人神经紧绷的忙音。
乔奈德这才发现,车里的无线广播不知道什么没有声音,他惊觉:“这里信号太弱,现在雪太大了直接断掉了信号。”
同时,有个更加残忍的状况随之到来,车内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
乔奈德找出一条毛毯递给罗文:“老师,我要往返去找信号,在救援来之前请您一定要等着我。”
罗文看着车窗外纷纷的雪势,一把抓住乔奈德的手:“不管怎样,你都一定要安全。”
不要再出现任何意外,安安全全地活着。
那目光静默深邃,仿佛杂糅了数不清的难言情绪,最后都化为老人手指的力道,像是抓着一只随时都会飞远消失的蝴蝶。
乔奈德拍了拍那只干老布满血管的手:“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下车后,乔奈德只身奔向茫茫的雪野,可是半路雪太大迷路了,内心被无限的彷徨和未知充斥着。
乔奈德咬着牙向前,他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能丢下自己的老师和家人。
车里,罗文裹紧外套和毛毯,车玻璃不多时就落上一层薄薄的雪,车外的景物有些模糊。
他看着自己如今这副衰老的身体,布满皱纹的松垮皮肤,苍老的嗓音,还有渐渐流失的体力,他很难想象安莉娅老去时的模样,因为她在他心里永远年轻地活着。
他已经老了,一点风吹雨打身子骨就不行了,更别说今晚这样一个考验生死的严酷冬夜。
生命也不过就像雪一样轻飘飘地消失。
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
罗文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约会,那是在一个充满生机绿意的春天,雪花消融在土地深层滋养出新的生命,漫山遍野都点缀着纯粹无瑕的野花。
夜晚的星星繁美闪耀,他拉着安莉娅的手一起躺在山坡的草地上,表面平静但内心却翻涌着克制不住的悸动。
心脏在狂跳,眼睛在晕眩,血液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突然俯身靠近安莉娅,双手捧着她的下颌,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女孩的脖子粗红,脸颊滚烫,暧昧的喘息气在两人之间徘徊流转,四目对视,迷蒙沉醉。
那个充满繁星的夜晚,他们手拉着手,没有多余的情话和坚贞的誓言,但已然内心充实,脚踩幸福的大地。
结婚的那天,教堂的鸽子在身后起飞,只是看着安莉娅的笑容他就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搬去公寓后,他们会窝在客厅相拥着一起看电视,会因为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和最后又重获幸福的美满结局而哭哭笑笑。
还有每个他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夜晚。
……好像两人分开的那个清晨,就只是昨天而已。
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今夜的这场大雪将被掩埋。
车玻璃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车内的温度已经冷的让眉毛结出冰渣,罗文神智陷入半昏迷中,他左手攥着毛毯,右手紧紧攥着那封离别时春和追出来交给他的信。
不行,他还要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他不能就这样死在一个寂寥的雪夜里,他不允许。
老人的眼角淌出滚烫的泪。
在最后彻底昏迷前,罗文想到此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对着所爱之人说出一句:我爱你。
他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拖拽到无边无声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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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有一家出版社忽然爆火,老板疯狂给大小印刷厂打电话要求印刷。
掀起大众讨论和关注度的是一本回忆录,里面记录了十五个老人对于凯洛斯特帝国侵略的历史回忆,别样的视角,饱含深情的字句,揭露了那些曾经被历史车轮一碾而过的人,在无人知道的角落有过怎样的过往。
尘封的隐秘露于天光,令无数读者潸然泪下,痛惜往事。
乔奈德洗了一盘水果,又倒了一碗乌鸡汤,看着躺在医院病床上看书的老人。
“教授,你就不能学着当个合格的病人。”
罗文眼睛都没从书里抬一下:“今天又喝乌鸡汤?”
“我媳妇专门给你炖的,这么香,连让我尝一口都不行。”乔奈德撇嘴,将病床边的餐桌推过来,把水果和汤碗放在罗文面前。
罗文放下书:“我是不是能出院了?”
乔奈德看了一眼老人的腿,那天他顶着雪足足跑了四五公里,就在绝望的时候正好看见猎户为了方便临时休息搭建的木屋,正巧有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里面过夜。
老猎人当即带着乔奈德往有信号的地方去,赶紧拨打了求救电话。
赶到现场的时候,罗文因为失温短暂地陷入了昏迷中,幸好急救队来得准时,不然以一个老人的身子骨就真的要交代在那个雪夜里了。
只是这件事还是留下了后遗症,罗文的右腿冻伤,康复半年了效果也不佳,但好在走路不用完全依靠拐杖,就是略微有些不平稳。
乔奈德回答罗文的问题:“是的,能出院了,不过我的建议是还是留院再观察一下,毕竟你在哪里都不耽误你忙。”
罗文每天在医院一醒来就是不要命地改稿,但又积极接受治疗,乔奈德简直是又气又无奈。
罗文的态度没有转圜的余地:“还是回家吧。”
“对了,”乔奈德想起一件事,“我去拿换洗衣物的时候,公寓邮箱都塞满了信,是几个新闻媒体想要采访,还有人在门口蹲守等着要亲自见你一面,这些人赶都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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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和乔奈德协商好,罗文主动接受了国内一家权威新闻机构的访谈。
主持人按照步骤会事先热场,让观众了解一下采访的主人公,再切入重要的主题。
主持人:“罗文教授,请问您为什么会走上历史研究的道路,是否有什么契机?”
罗文:“我的爱人就是我的契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命运会走向哪里,但是我们恰好遇见,在那个关键时刻我们彼此接纳。因为有她在,所以我得以发现历史这块新奇广袤的天地,是她带我进入到一个新的时空,别样流淌的时间,安静踏实的空间,让我能心无旁骛地接触历史,走进历史。”
罗文补充:“没有我的妻子,今天的我就不复存在。”
主持人又问了几个关于教授爱人的问题,进退有度,敬重又礼貌。罗文也都一一回答。
在场的人实在没料到这背后的故事,片刻整个片场大家都稀里哗啦地落泪一片。
……
主持人:“您今年七十三岁的高寿还坚持写作出书,给了很多人感动和激励,最后,您有什么话相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
罗文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停顿片刻,思考。
“历史已成过往不会再改变,而研究历史更不会直接改变什么,但能让我们明白:活着的人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好好生活。你不珍惜的东西,却是很多人梦寐以求,怎么都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一生有无数幸福的时刻,记得这些美好就足够。例如于我而言,有个时常想念的人又何尝不是幸福。”
这场持续了一个小时的采访终于结束,采访一经播放,家家户户的电视机各个频道都在黄金时间段反复轮播这段采访,罗文瞬间成了全国妇孺皆知的人物。
比起外面火热的讨论度,身处话题的主人公却是安静恬淡。
周末,乔奈德将他的小儿子领过来,五六岁的小家伙调皮捣蛋但又满口甜言蜜语,罗文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乔奈德在一旁抱臂咧着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是来送修理店的东西的,那两截断掉的梨花木梳修复得很妙,裂隙像是树桩上面的年轮,看不出豁口,也看不出是明显经过了修补,就像原本就是这样精巧的设计。
在阳光撒满院子的午后,罗文终于送走了这父子二人。
拿着梳子,老人站在靠墙的那面柜子前,拉开最角落的那个抽屉,这次他不再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去看抽屉里放置的那个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如数家珍,打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钥匙。
罗文取出钥匙,一拐一拐,佝偻着身子走向楼梯,一步一步上了阁楼,阁楼最角落静置着一个尘封的箱子。
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顺利将钥匙对准了锁孔,咔哒一声轻响,箱盖向上微弹起。
罗文推开箱子,里面放着一块残缺的头骨,他将完好的梨花木梳轻轻放在一旁。
他曾经去找过她,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就直奔前线,一年后在一块野外,一眼就认出了被土掩埋只剩下一个小角的木梳。
还有它旁边的那一具尸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