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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于是火焰燃烧 ...

  •   趁着夜色,博士埋葬了塞米。

      其实他对塞米的感情并不算太深厚,满打满算,他们也只认识了几天而已,但那毕竟是一个逝去在他眼前的、曾鲜活的生命。他猜测对方也许是受王庭所托,前来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被人当了枪,最后又被当成一个拿捏魔王的工具而死去,没人在意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一时代的王庭似乎并不把自己的萨卡兹同族当作同胞,血脉氏族分封没几百年,这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差距,他第一次想,奎隆分封诸王庭,真的是正确的吗?但说到底,这算是萨卡兹的家事,博士没什么资格置喙,那个猜测让他有些丧失了心气,他现在只想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然后走到什么样的终局都可以,只要文明仍然存续,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结局究竟是什么。他往粗糙的墓穴中填入最后一抹土,而后笨拙地在墓穴上放了朵花——路边摘的,原谅他实在没有其他能用的东西——而后小声说道。

      “愿你安眠。”

      他起身离去,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忽然又想起罗德岛上那些同伴,他想Logos虽然年轻,但看上去比这帮数千年以前的王庭成员正常得多,他又想起那天白天洒在舰船上的瘤兽奶,他不知道一切结束之后Scout会不会记得替他揍一顿煌出出气——还是算了,他只是开玩笑的,他又有些后悔,他想,早知道死亡是如此突然又猝不及防的东西,他那天白天不应该去睡觉的,现在他也只剩下这些回忆聊以度日,往后余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无论是前文明的同胞,抑或是罗德岛的朋友,大约只会在他的记忆里重现。

      今天和王庭对峙结束之后,他们仍然各退一步,博士默认不接手卡兹戴尔的军权,王庭成员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服从新魔王的指令——对于这群傲慢的家伙来说,似乎已经是难得的让步,古代的卡兹戴尔比他所熟知的所有地方都要更加弱肉强食,如果无法提升自己的实力的话,恐怕即便有盟誓的存在,他也难逃被王庭拆吃入腹的结局,历来权力机关此消彼长,但博士只想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研究一切,无论是矿石病,还是科技发展。

      新魔王的到来的确使卡兹戴尔耳目一新,有人说他是另一位戈渎,戈渎沉迷于修建城墙,认为萨卡兹应该修养生息,新魔王看上去和王庭双权分立,比起魔王,他更像个大管家,他修基建,修水利,耕种,研发治愈矿石病的药物,修订法律并要求萨卡兹对法律起誓,誓言是一种约束,即便是对王庭与魔王亦有着不小的约束力,他发展教育和文化,他还建起了孤儿院,收养了失去双亲的小萨卡兹,他甚至亲手养育过几个小萨卡兹,按照保育师的意见给他们灌瘤兽的奶——瘤兽驯养的方法也是他一手传授,那些孩子有的会兴奋地挥舞着他们的小手,有的会不尊重地抓住魔王的头发,魔王从不生气,他是宽和又仁慈的魔王。

      宽仁的魔王看上去在这些无用之事上忙得乐此不疲又不可开交,有人曾对异族的魔王不满,他们寻上了王庭,希望能从王庭那里得到一个承诺,一个让萨卡兹再度成为魔王的承诺,但王庭却只是沉默了一瞬,而后嗤笑出声。

      “别傻了,”他们说,“那是个魔王,异族的魔王也是魔王。既是魔王,萨卡兹就必当服从。”

      “或者,总得找到不再服从他的办法。”而后,王庭又冷笑。

      并不是因为王庭变得好说话了,而是异族魔王在巫术上的进步远超他们的想象,虽然他似乎想用一种尽量和平的方式使用那些法术,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一瞬间将所有的地犁成适合播种的模样的法术只是某种爆炸法术经过了精密的控制,那种法术炸在萨卡兹成员身上估计会平等地将他们炸成飞灰,唯一令王庭真正高兴的只有一件事,新的魔王履行了他的誓言,他真的未曾对权力染指半分,他甚至不曾提起那东西。

      博士只是沉默着做好后方的工作,他的努力并非毫无成效,第一次见到异族魔王的警惕的萨卡兹的谨慎已经被另一种宽和取代,前线对于许多萨卡兹都十分遥远,虽然听说前线战事不佳,虽然每时每刻都有新的萨卡兹上前线,但萨卡兹们仍然更多地接触基建带来的好处,终于,有孩子偷偷地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塞给了他们的魔王一块糖——尊重他的个人意愿,现在他们更多地叫他博士而非魔王。

      “很甜,”她说,“你尝尝。”

      博士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馈赠,他没舍得吃那块糖,只是把它珍而重之地塞进了口袋。后来他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很多小礼物,有的来自他的学生,有的来自那些小小的、但又在逐渐长大的孤儿们,有的来自平凡淳朴的萨卡兹,老实说,收到这些礼物比收到黑冠更让他高兴,卡兹戴尔正在逐渐发展成一个更大的城邦,但魔王依然被高架着悬浮于权力之外,他像是个珍贵的吉祥物,而王庭实际是主要的权力代行人,他们掌管着各个小城邦的人员任免,把他们亲信的人派去最丰饶的领地,他们躺在功劳簿上寻欢作乐,全然不顾功劳并非来自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有人觉得外族的魔王似乎有些碍事,他们在背地偷偷传播舆论,表示前线沦陷完全是因为异族的魔王,黑冠戴在了异族魔王的头上,所以不曾庇佑萨卡兹们,反而庇佑着异族魔王的同族。

      但博士对一切毫不知情,他并没发展自己的耳目,也没有自己的眼线,他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总觉得也许就算在异族的土地上,自己也能让其他人过上好日子,他甚至想着假如科技能够再发展一下,他是不是能把前文明的同胞也放出来一部分?他第一次感谢源石带来的苦痛,毕竟事情总是一体两面,苦痛之外,源石也给他带来了悠长的、足够他研究很多很多事务的寿命,他终于乐观起来,他仍然会想起罗德岛和前文明,但又会想其实现在的卡兹戴尔也不错……

      但事情并不总是尽如人意,很快,神民霸主踏碎了萨卡兹的防线,摧枯拉朽的力量之下,萨卡兹毫无还手之力,许多萨卡兹失去了他们的亲人,哀声蔓延在城镇的每个角落,女妖的悲歌从未如此频繁,昔日富饶的城邦里满是斑驳的血色,那些被博士珍而重之的田地被踩踏成一片废墟,那些曾经让人引以为豪的学校成为了瓦砾,神民霸主已经踏碎了许多城邦,他们攻入卡兹戴尔主城只是时间问题,王庭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倘或他们无法解决问题,愤怒的萨卡兹也许就会解决他们,萨卡兹的愤怒需要一个出口,于是王庭说,魔王有罪。

      理由牵强附会,他们说魔王的黑冠戴在异族的头上,所以不能护佑萨卡兹的同胞,他们广泛地宣传着这个观点,于是有不明原因的萨卡兹接受了这个理由,他们高呼着要让黑冠回到萨卡兹的手中,而这必然需要杀死现任的魔王。

      “请您为了我们再做一件事吧,”王庭说,他们如此恳切,他们如此诚挚,“请把黑冠还给萨卡兹,请让我们取回反击神民霸主的力量。”

      博士苦笑了一声,让他失望的并不只是王庭,而是跟在他们身后的萨卡兹们,博士认识他们中的有些人,虽然他们的眼神里有畏惧、有困惑、有迷茫、还有不解,但他们仍然选择了跟在王庭身后。

      “那么,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他问道。

      “你们都觉得,所有的失败来源,都是因为异族的魔王,抢占了本应属于你们的黑冠,是吗?”

      他声音仍然不大,但场上几乎一瞬间便静了下来,傀儡魔王也是魔王,当久了也会有身居高位的气质,但博士平时实在太平易近人,他总是温和地笑着,教大家辨别稻谷和野草,教大家基础的数学知识,启迪萌芽的文化与哲学,他的平易近人使许多人都忘记他的身份,而这一点终于在这一天被人再度想起。王庭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异族的魔王也是魔王。”

      “不……不是的……”有人张口欲说些什么,对上王庭的眼神,却又不甘地闭上了嘴,王庭似乎早有准备,有人打开了门,博士便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学生们和他养育的孩子们。

      “虽然这种方法不太人道,但为了萨卡兹的未来,魔王,承认你有罪,将黑冠交出,或者……我就杀了他们。”

      “啊,当然,若是有的人,和萨卡兹们站在同一战线上,那他们就是我们真正的同族……孩子们,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我想怎么说话,你们应该很清楚了吧?”

      “别杀他们,”博士急忙道,他想这不过是又一次的让步,没什么的,黑冠显在他的头顶,要拿下黑冠,魔王必得垂死,他倒是研究出了拿下黑冠的方法,只是这东西未曾得到验证,可时至今日,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庞,看着他认识的孩子们、那些平凡的萨卡兹们、他已然做好准备,他想,对于自己来讲,这不过是一次循环,这次自己动手,可能没有上次那么疼……

      “博士!不要!”

      有几个小小的萨卡兹惊呼出声,他们被绑着挤成一团,他们恐惧,他们哭泣,他们的小脸上眼泪鼻涕已经糊成一团,有些胆小的孩子已经吓得尿了出来,但他们颤抖的声音响起,却劝阻着博士不要杀死自己。

      “博士,博士是个好人……”

      “是啊,我觉得这事和博士没什么关系……”

      “博士?那是谁?”王庭成员疑惑,但这并不耽误他的下一步动作,说话的孩子一瞬间便爆成了一团血雾,博士试图阻拦,但那些平时一盘散沙的王庭在这一刻似乎突然团结起来,那些巫术攻击并未打向萨卡兹的敌人,而是打击向他们的同族,他们的后辈——一切,都只是为了逼迫异族的魔王就范。

      “魔王,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毕竟战火已经蔓延到本邦的情况下,死几个孩子也很正常,何况他们又都是孤儿……所以请您看在萨卡兹的未来的份上……”有王庭成员说,说话之间,他试图动手拧断一个孩子的脖子,但魔王的巫术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惨嚎一声,握着扭曲的胳膊倒在了地上。

      “萨卡兹真的跟了你们,才是没有未来。”博士冷声说,孩子们的生命安全已经受到威胁,他无法再退,本打算被他取下的黑冠消失在他的头顶,他想要动手,他试图编织巫术,但王庭依靠着和萨卡兹之间的血脉联系,在博士动手之前,更快地让他们的同族垂死,之所以没让他们立刻死去,是因为他们仍有利用价值。

      “请您退位吧,或者,我们将杀死这些萨卡兹孩子,因着他们已经对萨卡兹不够忠诚,但倘或您交出黑冠,那么我们将宽恕他们……”有人再次说道。

      “你们在用同族孩子的命要挟异族的魔王?”

      博士不可置信地反问,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一味的退让并不能换来他渴求的安宁,相反,当他退一步,就总会有人得寸进尺,有些阵地,如果自己不占领,就会被他人占领。余光中他看见了那个塞给他糖的小女孩,此刻,她也已经垂死,但她似乎注意到了魔王的目光,她几乎一瞬间就激动起来,她言辞恳切,她眼泪汪汪。

      “请您……请您逃走吧,逃到哪都行,求求您了,您是个好人……您比他们都好……”

      逃去哪呢?哪才是我的家呢?博士茫然地想。

      血魔朝博士的方向踏了一步,小女孩扑了过去,她抱住了血魔的腿,但这无异于螳臂当车,下一瞬间,她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博士沉默着,眼前的景象犹如地狱,血浸染着他的裤脚,萨卡兹女孩死去,她的眼睛却仍然睁着,她直直地盯着博士,恐惧仍然残留在她的瞳孔之中,但她最后的动作,是抱住了比她强大得多的血魔,想要阻拦他迈向博士的脚步。

      熟悉的血腥气又涌上了他的鼻尖,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用再闻到这么浓厚的血腥气,恍惚间他甚至觉得那些血腥气已融进了他的身体,和他体内的源石化为一体,成为了他永恒的记忆。但他并不觉得这血腥气令人作呕,他只觉得自己麻木且茫然,他的理智只足够他循着本能行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错了。”沉默许久,博士突然开口。

      “知道错了就赶紧把黑冠交出来!”有人冷哼。

      博士没理他,他有点恍惚,他的一切言语似乎都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一味的退让能够获得和平和安宁……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是错的……你们已经解开了盟誓,对吧?”

      “那并不是个毫无解法的死咒,”有人说,“你以为我们平时都在做什么?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异族的魔王爬到我们的头顶作威作福?”

      实际上博士没有作威作福,他只是安静地教书,安静地种地,身居魔王高位,他未曾染指权力,而今天,他终于为自己的妥协和退让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这代价应该只由他一个人承担,稚子何辜,要为了一些无聊的权力,一些粉饰太平的说辞,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生命?他们本是很好的孩子,博士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蕾切尔,艾拉,卢卡斯……有些名字甚至是博士起的,他仍然记得给每一个孩子起名时的心情和那些名字里所包含的美好的寓意,他想即使是孤儿,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曾经性格迥异,他们曾经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萨卡兹的寿命本该很长很久,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的过错,如果他不曾亲近其他人,如果他一直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如果他能更警醒,如果他不曾将权力拱手让出,身居高位者试图逃避权力本就是一种罪过。他感受到了形形色色的巫术,他意识到王庭即将出手,众王庭一并出手抢夺黑冠,纵然那只是个数据储存器,却被王庭当作了溺水时的救命稻草和粉饰太平的工具,他们拼命地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在为种族的存续尽自己的职责,尽管他们一直在做无用功,甚至在帮倒忙,可只要魔王死在这里,就无人知晓。他们仍然可以作为英雄被顶礼膜拜,直至下一次的战争失败。

      纵使博士一直在研究巫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上这群王庭成员并无胜算,因为他研究那些巫术的时日比之他们依然不算长,何况对面为了十拿九稳,几乎倾囊而出,虽然嘴上放狠话,可没人敢真的小瞧这位异族魔王。但他不想退了,他一步也不想退了,他还能退去哪?他还能逃向哪?错误的退让已经让他失去了几乎全部,这一次,他不会再退了——

      他将源石化作自己的佩剑,血红的刀光如实质般砍向诸王庭之术法,他听到女妖尖利的吟唱,他看见温迪戈不畏死的冲锋,但他只是劈砍,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劈砍。

      天已大亮,血从魔王的寝殿中蜿蜒而出,除了垂死的魔王,这里已经再无一人,神民霸主攻入卡兹戴尔,魔王已经拿不动湿滑的佩剑,源石构成的身体亦有尽头,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最终倒在了地上,他最后一眼看到火焰熊熊燃烧在卡兹戴尔城内,而那火光照亮了魔王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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