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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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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咸涩的冻疮
金在中八岁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霜降过后没几天,渔港的码头就结了层薄冰。他裹着打了补丁的棉袄,蹲在“破浪号”的甲板上,帮父亲给渔网刷桐油。寒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手里的刷子冻得硬邦邦,每蘸一次桐油,都要费老大的劲。
“歇会儿吧。”父亲的声音从船尾传来,他正用砂纸打磨船舵,木屑混着冰碴子落在他的蓝布裤上,像撒了把碎雪。在中摇摇头,把冻得通红的手往棉袄袖子里缩了缩,露出的手腕上,已经起了几个红肿的小疙瘩——是冻疮,每年冬天都来报到,又痒又疼,像爬着几只小虫子。
“你这手,跟你爷爷一个样,不经冻。”父亲放下砂纸,从船舱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盒凡士林,是母亲托人从镇上买来的,带着股淡淡的杏仁味。他挖了块凡士林,在掌心搓热,然后抓起在中的手,用力揉搓着,粗糙的指腹蹭过冻疮,疼得在中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忍着点,”父亲的声音沉了沉,“揉开了才舒服,不然冻裂了更麻烦。”凡士林的油分慢慢渗进皮肤,手腕上的红肿似乎消了点,痒意却更甚,在中忍不住想用牙咬,被父亲按住:“别碰,越抓越厉害,跟海里的藤壶似的,越挠越扎根。”
他想起夏天在礁石上见过的藤壶,密密麻麻地粘在石头上,用铲子都铲不掉,硬邦邦的像块瘤子。原来冻疮也像藤壶,一旦赖上,就不肯轻易走了。
刷完桐油,父亲带着他往家走。码头的冰面被往来的脚印踩得坑坑洼洼,在中走得趔趄,好几次差点滑倒,都被父亲一把拉住。父亲的手比他的还糙,掌心布满老茧,指关节处裂着几道口子,渗着淡淡的血痕,却比他的手暖和得多,像块焐热的礁石。
“春子她娘给的冻疮膏,你拿去抹。”路过春子家时,母亲正站在门口扫雪,看见他们,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草药的苦味,“这是用海蒿子熬的,比凡士林管用,你爹当年跑船,全靠这个。”
在中接过纸包,指尖碰到母亲的手,冰凉的,却带着股熟悉的暖。他想起昨晚起夜,看见母亲在灯下用针挑冻疮膏里的草渣,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模糊的画。
春子从屋里跑出来,辫子上扎着新换的绿头绳,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姜茶。“我娘刚熬的,”她把碗往在中手里塞,“喝了暖和,冻疮就不疼了。”姜茶辣得他喉咙发烫,却把寒气从肚子里往外赶,连带着手腕上的冻疮都好像不那么痒了。
“你看我的手。”春子伸出手背,上面也起了几个小冻疮,红扑扑的像颗颗小草莓,“我娘说,多搓搓就好了,像揉面团一样。”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在自己手背上搓着,绿头绳在手腕上晃来晃去,像条小蛇。
在中把母亲给的冻疮膏分了一半给她,两人蹲在春子家的门槛上,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往冻疮上抹药膏。草药的苦味混着姜茶的辣味,在冷空气中漫开,像种特别的年味。春子忽然说:“等过了年,天暖和了,我们去滩涂挖海虹,我娘说海虹汤能治冻疮。”
在中用力点头,姜茶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看见春子手背上的冻疮,忽然觉得那些小红疙瘩也没那么讨厌了,像春天要冒出来的花苞。
夜里,在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腕上的冻疮痒得厉害,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他按捺不住,悄悄伸出手想抓,却摸到枕头上的冻疮膏——是母亲睡前放在这里的,纸包上还留着她的指温。
他坐起来,借着月光往手背上抹药膏。药膏凉丝丝的,抹开后却慢慢变热,像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游动。窗外的海浪拍着码头,“哗啦哗啦”,像支温柔的摇篮曲。他想起父亲裂着口子的手,想起母亲在灯下挑草渣的样子,想起春子手背上的小草莓,忽然觉得,这冻疮虽然又痒又疼,却像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在中被冻醒了。他摸了摸手背,冻疮消了些,却在指关节处裂开道小口,渗着点血珠,像颗小小的红玛瑙。母亲给他洗脸时,看见伤口,眼圈一下子红了:“都怪娘没给你做件厚点的棉袄。”她从箱底翻出件旧毛衣,是父亲年轻时穿的,袖口磨破了,却还厚实,“先凑合用,等你爹领了工钱,就给你扯新布。”
在中穿上毛衣,暖和得像裹了床小被子。他忽然发现毛衣的肘部打着块补丁,是用母亲的花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格外显眼。“这补丁像朵花。”他指着补丁说,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等春天来了,娘给你绣朵真花。”
那天下午,父亲带着他去王婶的杂货铺。王婶正在给窗户贴窗花,看见在中,从柜台里拿出双新做的棉手套,蓝布面,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你娘昨天定的,说给你挡挡寒。”手套上还绣着只小海鸥,翅膀歪歪扭扭的,是王婶的手艺。
在中戴上手套,暖烘烘的,手指能在里面自由活动,再也不怕被寒风刮了。他想起春子的绿头绳,想起母亲的花布补丁,想起父亲裂着口子的手,忽然觉得,这冬天虽然冷,却藏着好多暖——像冻疮膏里的海蒿子,像姜茶里的辣,像棉手套里的棉花,把所有的咸涩,都酿成了甜。
年后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在中的冻疮终于好了,只在手背上留下淡淡的印,像片褪色的云。春子拉着他去滩涂挖海虹,海水还带着凉意,脚踩在泥里,却不再觉得冻。春子的手背上也没了冻疮,绿头绳换成了红头绳,在风里晃得像团小火苗。
“你看!”春子举着颗海虹,壳上沾着湿泥,“我娘说的没错,挖海虹能治冻疮!”在中笑着点头,弯腰继续挖,指尖触到温暖的海水,忽然想起冬天的冻疮——那些又痒又疼的日子,那些带着草药味的夜晚,原来都是春天的序章,像海虹壳里的肉,要熬过咸涩的海水,才能露出鲜美的甜。
很多年后,在中再也没生过冻疮,却总忘不了八岁那年的冬天。忘不了父亲掌心的温度,忘不了母亲补丁上的花,忘不了春子手背上的小草莓。那些咸涩的记忆,像海虹壳上的纹路,刻在时光里,提醒他:最冷的日子里,总有最暖的牵挂,像冻疮膏里的草药香,历久弥新,从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