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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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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海腥味的课本
金在中九岁那年的课本,总带着股海腥味。不是故意沾上去的——清晨去滩涂挖完蛤蜊来不及洗手就翻书,潮乎乎的指尖在页脚印下淡褐色的泥痕;傍晚帮父亲整理渔获,带着鱼鳞的手抚过课文,留下银闪闪的碎屑;就连藏在书包侧袋里的贝壳,也会悄悄渗出咸湿的水汽,把封面晕出浅黄的印记。
那本语文课本被他翻得卷了边,第三十二页《大海的歌》那篇课文,插图上的浪花被他用蓝铅笔涂了又涂,边缘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极了涨潮时天边的颜色。他总在课堂上走神,盯着插图里的帆船发呆,老师在讲台上念“海浪像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涌上沙滩,一会儿退回大海”,他却在想今早退潮后的滩涂——那里有只被浪冲上岸的小章鱼,腕足上的吸盘还在微微蠕动,他用贝壳盛了海水养在书包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金在中!”讲台上传来老师的声音,他猛地回神,课本“啪嗒”掉在地上,从里面滚出颗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全班哄笑起来,他慌忙去捡,却把同桌春子的铅笔盒碰倒了,里面的橡皮、小刀撒了一地,还有枚用红绳串着的贝壳,是他上周送给她的礼物。
“下课到办公室来。”老师的语气带着无奈。在中低着头,脸颊发烫,指尖捏着课本边缘的泥痕,那里还留着今早挖蛤蜊时蹭上的海泥,晒干后结成了硬壳,像块褐色的印章。
办公室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老师办公桌上的搪瓷杯上,杯沿的茶渍圈像年轮。老师翻开他的课本,指着第三十二页的插图:“这浪花涂得不错,有想法。”在中愣住,抬头看见老师眼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点笑意,“但上课得听讲,不然怎么知道‘潮汐’两个字怎么写?”
老师拿起红笔,在他课本的空白处写下“潮汐”,笔锋有力,“‘潮’是三点水加‘朝’,早上来的浪;‘汐’是三点水加‘夕’,晚上来的浪。记住了?”在中点头,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妹,一个带着晨光,一个映着月色。
“你书包里藏的什么?”老师忽然问,鼻尖动了动,“有股海腥味。”在中脸更红了,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贝壳小盒,里面的小章鱼正蜷缩在角落,腕足紧紧贴在盒壁上。“早上捡的,怕它干死。”他小声说。
老师凑近看了看,眼里闪过惊讶:“是短蛸,生命力强,但离不开海水。”他从抽屉里找出个玻璃罐头瓶,往里面倒了半瓶清水,又从墙角的水桶里舀了两勺海盐,“这样兑,浓度差不多。”看着小章鱼在淡盐水里舒展腕足,老师忽然说:“明天带篇观察日记来,就写这只章鱼,也算补上今天走神的课。”
那天傍晚,在中蹲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看着罐头瓶里的小章鱼,第一次正经拿起笔写日记。他写“它有八只脚,每只脚上都有小吸盘,吸在瓶壁上像贴了片小膏药”,写“它害怕时会缩成球,像块黑墨团”,写“今天涨潮时,海边的浪花比课本上的插图高多了,能没过膝盖”。母亲走过来看了一眼,笑着用围裙擦了擦他的鼻尖:“这字歪歪扭扭的,倒全是海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那本语文课本成了他的“海洋观察手册”。他在《植物妈妈有办法》那课的空白处,画下了海带的飘带,标注“靠海水传播种子”;在《小蝌蚪找妈妈》旁边,贴了片晒干的海草,写着“比青蛙卵大的鱼卵,透明的像小玻璃球”;甚至在算术课本的封皮内侧,用铅笔描了张简易海图,标注着“挖蛤蜊最佳点”“章鱼经常出没的礁石区”。
春子总爱借他的课本看,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翻,生怕蹭掉里面的贝壳碎屑。“你看你这页,”她指着《大海的歌》,“浪花旁边画的小螃蟹,跟我昨天在礁石缝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她从兜里掏出片晒干的紫菜,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这个压平了好看,能当书签。”
那片紫菜后来真成了他们共用的书签,夹在《乌鸦喝水》那课。春子说:“乌鸦要是在海边,就不用叼石子了,直接喝海水就行。”在中反驳:“海水是咸的,喝了会更渴。”两人为这事争了半节课,最后在课本上画了只叼着贝壳的乌鸦,才算和解。
十月末的一天,渔港来了艘考察船,甲板上站着穿白大褂的人,拿着放大镜看海泥。在中放学路过,被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叔叔叫住:“小朋友,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弹涂鱼吗?”在中眼睛一亮,拉着叔叔往滩涂跑,“我知道!它们爱在红树林根附近跳,像小青蛙一样!”
他蹲在泥地里,指着那些蹦跳的小鱼给叔叔看,讲它们如何用腹鳍抓住泥地,如何在退潮时爬树。叔叔听得认真,从包里掏出本厚厚的书,里面全是各种海洋生物的照片。“这叫弹涂鱼,属于两栖鱼类,”叔叔指着照片说,“你看,它的鳃能储存空气,所以能离开水生活。”
在中把这些全记在语文课本的最后一页,连叔叔说的“鳃盖膜”“胸鳍肌”都记了下来,字写得比平时工整三倍。回去的路上,他摸了摸书包里的课本,感觉它突然变沉了,像装了片小小的海。
那只短蛸在罐头瓶里活了半个月,某天清晨,在中发现它不见了,瓶壁上只留下圈淡淡的墨痕。母亲说:“许是夜里涨潮,顺着排水管游回海里了。”在中虽然失落,却在日记里写道:“它回家了,带着我的玻璃罐头瓶,说不定正用吸盘抱着瓶子当房子呢。”他把那页日记撕下来,折成小船,放进涨潮的海水里,看着它漂向远方。
冬天来临时,课本的页脚已经硬邦邦的,浸过海水的地方像上了层釉。老师在他的日记本上写了评语:“你的文字里有海浪的节奏,比课本里的《大海的歌》更生动。”在中把评语读给春子听,两人坐在礁石上,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课本摊在膝盖上,被海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唱支不成调的歌。
多年后,那本带着海腥味的课本被母亲收在樟木箱里,和他小时候捡的贝壳、弹珠放在一起。偶尔翻出来,第三十二页的浪花依旧蓝得发暗,夹在里面的紫菜书签已经变成深紫色,却还留着淡淡的咸香。在中摸着页脚的泥痕,忽然明白——那些课本里的字,那些随手画的画,那些带着海味的印记,早已把大海的密码,刻进了他的生命里。就像老师说的,“潮汐”不仅是两个字,更是刻在骨子里的节奏,涨涨落落,都是故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