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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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六月份。
墓园里的栀子花开得泼泼洒洒，香气漫过青石板路，缠上千欢渡的西装裤脚。他手里捧着个素白的陶盆，盆里栽着株粉边白玫瑰，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绯色，像极了白予总爱画的那几笔。
这是他来的第六年。
六年里，他养成了个习惯：每年白玫瑰最盛的时候，就带一株新培育的品种回来，栽在她墓碑旁的空地上。从前的那些早已扎根成活，此刻正绕着碑石开得热闹，风一吹，花瓣簌簌落在碑面上，像她从前总爱偷偷往他书里夹的那些。
“今年的品种叫‘月光’，”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陶盆边缘，声音轻得像怕惊起露水，“花店老板说，夜里会泛银光。”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一张：她站在野菊丛里笑，米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鼓起，手里攥着本翻开的书。阳光落在她睫毛上，亮得像他记忆里无数个瞬间。千欢渡伸手碰了碰照片里她的脸颊，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才想起这又是一场无法触碰的重逢。
他轻轻的摘了几片白玫瑰花瓣葬在墓碑旁。
是啊，葬花如葬人。
花枯有处葬，人去空留殇，原来在这葬花时，每一片花瓣都在替我喊你的名字。
这一捧落花，倒成了我唯一能捧住的“再见”。
花枯能葬，人走难留，这一捧埋花的土，其实埋着我没说出口的“想你”。
他把陶盆埋进土里，培土的时候，指腹被花茎上的刺扎出细小的血珠。血珠滴在新翻的泥土里，晕开一小朵暗红，像极了那年她胃出血时，染在衣服上的血渍。
“还是这么不小心。”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清清淡淡的，带着点嗔怪。
千欢渡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声音……
他僵硬地转过头，阳光恰好穿过云层，在他眼前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斑。光斑里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抱着把木吉他，琴颈上缠着片干了的白玫瑰花瓣——是他送给她的那把，琴颈断过一根弦，后来他找遍全城，才配到根一模一样的小提琴备用弦。
“白予？”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发抖的琴弦。
白予笑了，眼角弯起来的弧度和照片里分毫不差。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那株新葬的玫瑰，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月光’？名字倒是好听。”
千欢渡看着她的手，纤细的手指上还沾着点吉他弦的锈迹，和他记忆里她弹琴时的样子重叠。他想伸手去碰，却又怕这只是场幻觉，指尖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你瘦了。”白予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又熬夜看卷宗了？”
他这才发现，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像从前胃疼发作的样子。心口突然一紧，那些被六年光阴压下去的恐慌又翻涌上来：“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白予摇摇头，把吉他抱在怀里，琴身贴着她的小腹：“老毛病了，不碍事。”她顿了顿，忽然笑了，“倒是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当年在图书馆看你啃《刑法学》，也是这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模样。”
他看着她笑，眼眶突然热起来。这些年他见了太多人，赢了太多官司，早已学会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可在她面前，那些坚硬的外壳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我带了样东西。”他从公文包内侧拿出个黑红色的琴盒，打开时，露出把擦得锃亮的小提琴。琴身是深褐色的，琴头上刻着朵小小的玫瑰——是他去年请工匠刻的。
“还记得这个吗？”他拿起琴弓，指尖拂过琴弦，“高中时，你说想听我拉《葬花》，结果我紧张得拉错了好几个音。”
白予的眼睛亮了亮：“记得。你当时脸都白了，下台的时候还差点绊倒。”她抱着吉他站起身，“既然带了，不如……再拉一次？”
风穿过花丛，卷起几片白玫瑰花瓣，落在小提琴的琴弦上。千欢渡调整好姿势，琴弓落下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她坐在台下第一排，穿着白裙子，手里攥着朵白玫瑰，眼睛亮得像装着星星。
《葬花》的调子从琴弦上漫出来，带着点江南的潮湿。
千欢渡的弓法比当年稳了太多，每个音符都沉得像浸了水，却又带着种易碎的轻。他看着白予，她正低头调吉他弦，阳光落在她发顶，碎成一小片金芒。
“起调低了些。”她抬起头，笑着拨了下琴弦，“我陪你。”
吉他的声音混进来，像雨丝落在青瓦上，和小提琴的醇厚缠在一起。千欢渡的手指在指板上跳跃，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她。她弹吉他的时候总爱微微歪着头，左手按弦时指尖会泛白，右手拨弦时小指会轻轻翘起——这些细节，他记了快二十年。
调子渐渐转入低沉，像落花坠入泥土。千欢渡的呼吸有点乱，琴弓偶尔会碰到旁边的弦，发出细微的杂音。他想起她留给他的那封信，“诀别书里每一个降调都是我诀别的前兆”，原来告别真的会藏在音符里，当年他没听懂，如今却字字诛心。
白予的指尖也在抖。她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顺着鬓角滑下来。千欢渡看见她按弦的手指在发抖，有几次甚至按错了品，发出刺耳的音。
“是不是不舒服？”他停下弓，声音里带着急。
“没事。”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落在吉他弦上，“继续吧，我想听。”
吉他声再次响起，却比刚才更轻了。小提琴的悲怆里，多了点吉他的温柔，像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对话。千欢渡想起她胃出血住院那年，她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本他送的诗集，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她的血管，像他数不清的心疼。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忽然开口，声音混在琴声里，有点闷，“医生说你拖了很久，为什么等我回来？”
白予的指尖顿了顿，琴弦发出一声颤音。她抬起头，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角的红：“你在忙那个案子啊。那些孩子比我重要。”
“没有谁比你重要。”千欢渡的声音发紧，琴弓猛地压在弦上，发出一声哽咽般的音，“从来没有。”
他想起那个跨国官司，十几个东南亚孩子因为企业非法倾倒废料得了怪病。他在纽约熬了三个通宵，把所有证据链理顺，庭审那天，孩子们的母亲在旁听席上哭，他看着她们单薄的肩膀，突然想起白予胃疼时蜷缩的样子。
“我总以为还有时间。”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等我打赢那场官司，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等我……”
“等不到的。”白予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事，等不得。”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千欢渡扔下小提琴，想去扶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肩膀——像穿过一团雾气。
“你看，”白予低头看他的手，笑了笑，眼底却有泪光，“连告别，都这么不真实。”
吉他还躺在地上，弦断了一根，像那年她吉他上断了的备用弦。
千欢渡站在原地，看着白予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她怀里的吉他已经快看不见了，只有琴颈上那片干玫瑰花瓣，还固执地闪着点微光。
“胃疼的时候，要吃温的东西。”他突然想起什么，语速飞快地说，“南瓜粥最好，别放糖，你胃受不了。还有，别总喝咖啡，图书馆的保温杯……”
“我知道。”白予点点头，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林学妹都告诉我了。她给我带了半年南瓜粥，保温杯上的兔子贴纸换了三回。”
她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到他面前。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橘子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光，和小学毕业舞会上那颗一模一样。
“这个，还你。”她把糖放在他手心里，指尖触到他的瞬间，像冰融化在皮肤上，“当年没敢告诉你，我其实不喜欢橘子味，有点太甜了。”
千欢渡攥紧那颗糖，玻璃纸硌得手心疼。他想起初中时，他每天给她带颗橘子糖，她总是笑着收下，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眼睛眯成月牙。原来她从来没喜欢过，却为了他，假装了那么久。
“对了，你写的序，我看到了。”白予的声音越来越远，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守花的人”……写得真好。”
他想起那本英译本的序，三行字，他写了整整一夜。伦敦的雨敲着窗，他看着书里她写的“白玫瑰要每天换一次水”，突然明白，有些花，不是换水就能留住的。
“你的办公室里，还放着我的《刑法学》吗？”她问，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了。
“放着。”千欢渡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心里的糖纸上，“‘共同犯罪’那页的星星信笺，我还留着。还有你夹的花瓣，我用塑封膜封起来了。”
他想起每次开庭前，他都会翻开那一页看看。粉色的星星信笺上，她写着“加油，我的大律师”，旁边压着片干了的白玫瑰花瓣，边缘有点卷，像她当时害羞的笑。
“那就好。”白予笑了，身影已经淡得像层雾，“千欢渡，别等了。”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满地的白玫瑰花瓣，扑在他脸上。他想抓住那些花瓣，却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抓不住眼前的她。
“白予！”他失声喊出来，声音在墓园里回荡，“我还没告诉你……我也喜欢你！从小学那次舞会开始，从你帮我系领结开始，从你把白玫瑰花瓣夹进我书里开始……”
她的身影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肩膀，在地上投下一片破碎的光斑，像被揉碎的月光。
“我知道。”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风停的时候，墓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地上的小提琴还在，琴弦断了一根，旁边散落着几片白玫瑰花瓣。他手心里的橘子糖还在，玻璃纸被眼泪浸得发皱，透过糖纸，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像一颗不会融化的夕阳。
千欢渡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把那颗橘子糖埋在新栽的“月光”玫瑰下，又把断了弦的小提琴放在墓碑旁。琴头上的玫瑰雕刻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她最后看他的眼神。
“明年，我带‘雪吻’来。”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承诺，“花店老板说，那品种的花瓣摸起来像雪。”
风吹过花丛，白玫瑰的香气漫过来，带着点潮湿的凉意。他想起白予最后透明的样子，想起她苍白的脸和发抖的指尖，突然明白，她从来没真正离开过。
她在他办公室的《刑法学》里，在他枕边的《现代诗歌鉴赏》里，在每年六月盛开的白玫瑰里，在他拉错音的《葬花》里。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极轻的吉他声，混着小提琴的余韵，像有人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
墓园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浓烈得让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穿粉裙的小姑娘攥着颗橘子糖，红着脸说：“毕业快乐，我的小王子。”
千欢渡的眼眶又热了。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的，只有掌心还留着橘子糖的温度。
他知道，往后每年的六月，他都会来这里，带着新的白玫瑰，拉一首没拉完的《葬花》。
因为他的白玫瑰，永远开在他的余生里。
Rose will bloom all the time.
小王子的白玫瑰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