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影子开口的时刻 ...
-
晚照的余晖终于被远处的楼宇彻底吞没,天际只剩下一抹黯淡的紫红色,像一块被遗忘在空气中的旧绸缎,边缘泛着灰烬般的冷光。
工地上卷起的风带着铁锈与尘土的气息,凉意顺着衣领钻进皮肤,吹动了白以琪额前的碎发,发丝轻拂过眼角,像某种迟来的触碰,也吹干了她眼角未曾落下的湿意——那湿意早已凝成盐粒般的痕迹,在暮色中微微发涩。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边缘甚至嵌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红痕。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那天之后,我转学了。我妈说,换个地方,就能重新开始。”
梁毅彰没有出声,只是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
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微痒,但他没有抬手去拨。
他能想象到那个小小的、被迫提前长大的女孩,是怎样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一片陌生的土壤里。
新教室的灯光太亮,课桌的漆味太刺鼻,同学的笑声像玻璃碴子一样扎进耳朵,而她只是低着头,把铅笔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笔尖断了也不愿停下。
“可我没有。”白以琪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疼,“我把自己关进画里,画那些没有脸孔的人,画紧闭的窗。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别人就看不见我哭过。我以为只要画得够久,就能把那段记忆涂掉。”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那种平静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梁毅彰心上,像远处工地上金属管坠地的闷响,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夜里。
这面她独自砌了十二年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沉默地从脚边那个磨得掉了漆的旧铁盒里,摸索了片刻。
盒身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边缘的铁锈蹭过指腹,留下细微的刺痛。
盒盖打开时发出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撬动了时间的铰链。
他没有去看里面那些零碎的、承载着一个少年心事的旧物——半截橡皮、一张泛黄的运动会门票、一枚生锈的纽扣——而是径直从最底层抽出一张已然泛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到她面前。
白以琪的目光被那张纸吸引。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像是被无数次攥紧又松开,又被藏在书页深处多年。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条的瞬间,一股微弱的静电刺了一下,仿佛触碰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凝固的午后——阳光灼热,走廊瓷砖反着刺眼的光,她的影子缩在墙角,像一只被踩扁的蝉。
她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略显稚嫩却笔力遒劲的字:“她没做错什么。”
简简单单六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些刺耳的议论,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神,那个被孤立在墙角的瘦小身影……所有被她用画笔层层覆盖的画面,此刻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而风,仿佛也在此刻静止了。
工地上的风声骤然退去,连远处车辆的鸣笛也模糊成一片遥远的嗡鸣,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张纸。
而这六个字,是那个时候,她最渴望听到,却从未听到过的一句辩护。
她将纸条翻过来,背面盖着一个模糊的蓝色印章——青川中学图书馆借阅章。
墨迹边缘晕开了一点,像一滴干涸的泪。
“那天你蹲在墙角,我站在走廊拐角,看了很久。”梁毅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可那份压抑了多年的懊悔却无处遁形。
“我想冲出去骂他们,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像要炸开。我想喊,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发烫。我怕说错话,怕他们转头来骂我,怕连我自己也被推下去……后来,我去图书馆,在借书卡的背面写了这张纸,攥在手心都湿了,汗把纸角都泡软了,却始终不敢塞给你。最后,只能偷偷塞进了自己的课本里。”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现在想想,真是没用。”
白以琪的指尖在“她没做错什么”那行字上轻轻抚过,纸面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一种熟悉的笔锋,和不久前在茶馆那张安抚了她所有不安的纸条上写着的“你来了,我就放心了”,竟有种微妙的、穿越了时空的相似。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在她最黑暗的时刻,沉默着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和这个在她重新面对过去时,笨拙地递上安慰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他沉默了十二年,却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写给她看。
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痛苦,而是一种迟到了太久的、被理解的酸涩与温暖。
那滴泪落在泛黄的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水渍,像是给这段尘封的往事,盖上了一个迟来的印章。
夜色渐深,梁毅彰将她送回工作室楼下。
两人一路无言,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晚风拂过,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微温与尘埃,轻轻托起她的发梢,也吹散了最后一丝沉重。
告别时,他只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她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楼道。
回到空无一人的工作室,白以琪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让她感到窒息。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节奏,平稳而深长,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盏渐渐远去的车灯,红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像一颗坠落的星。
她拿起了手机,拨通了林小满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林小满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同寻常。
“小满,”白以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平静,是林小满许久未曾听过的,“我想好了。‘沉默的见证’主题画展的第一幅主画,我想画一幅新的。”
“新的?”
“嗯,”白以琪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就叫……《递纸巾的人》。”
林小满在电话那头猛地握紧了手机,半天没敢立刻回应。
她太清楚白以琪的画了,她的画里从来没有“人”,只有情绪的符号。
从《旧窗台》到这幅《递纸巾的人》,这不仅仅是一个创作上的决定,更是白以琪第一次,允许一个具体的人,走进她那片封锁了十二年的记忆废墟。
“好……好!我马上去跟周老师沟通!”林小满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挂电话前,她又小心翼翼地轻声问:“画那栋老教学楼,需要我陪你去市档案馆调老校舍的图纸吗?找找当年的结构细节。”
白以琪顿了顿,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旧窗台》上。
画面上,孤零零的窗台下,墙角阴影里,只有一团被揉皱的纸巾。
她轻声回答:“不用。这次,我想一个人画完草图。”
挂掉电话,她终于打开了画室所有的灯。
刺目的光线下,她将那幅画了无数遍的《旧窗台》从画架上取下,立在墙边。
然后,铺开一张全新的画纸。
这一次,她的笔触不再犹豫。
她几乎是凭着记忆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飞快地勾勒着。
那个熟悉的窗台,那片熟悉的墙角,那团熟悉的纸巾……但渐渐地,在纸巾旁,一个模糊的少年背影浮现出来。
他穿着宽大的青川中学校服,身形清瘦,微微弯着腰,校服的袖口上,还沾着几点不甚明显的墨痕。
画完草稿,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了策展人周明远。
没过多久,周明远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他先是发来一个表示赞许的表情,接着是一段文字:“观众需要看到光,不是为了美化伤痕,而是为了相信——即使在最暗的角落,也有人愿意弯下腰。”
白以琪看着那句话,胸口一阵温热。她知道,周明远看懂了。
片刻后,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明远补发来的第二句:“你终于让‘旁观者’变成了‘见证者’。”
是啊,见证者。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梁毅彰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他是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却始终在场的见证者。
而她自己,也要从一个被困在记忆里的受害者,变成一个敢于直面过去的见证者。
深夜,工作室里只剩下画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
白以琪对着草图,正在重新构思《旧窗台》的最终版本。
她想让那个背影更清晰一些,让那扇窗透进来的光更真实一些,可记忆里的东楼走廊,似乎总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就在她陷入瓶颈,烦躁地停下笔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梁毅彰发来的消息。
“明天我值班结束得早,大概上午十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一趟市档案馆——那里还存着青川中学老校区东楼的原始结构图。你想怎么画它,都可以。”
白以琪的心猛地一跳。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熨帖着她此刻的焦虑与迷茫。
他似乎总能精准地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廉价的同情,也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把能让她亲手推开那扇尘封大门的钥匙。
她不再犹豫,指尖在屏幕上敲击,打下三个字。
“好。我去。”
点击发送后,她几乎是立刻将手机反扣在了画桌上,仿佛怕自己会反悔。
可她知道,她不会。
工作室里安静极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比一下重,像是初春时节,被暖阳一点点融化的、冰封已久的溪流,正积蓄着力量,准备冲破束缚。
这一次,不是逃避,而是奔赴。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城市早已沉睡。
而白以琪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将是十二年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