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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图纸上的锈迹走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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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图纸上的锈迹走向
市档案馆二楼,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阅览室,空气中浮着纸张老化的微尘,像无数被惊扰的记忆碎片,在光柱中缓缓旋转、浮沉。
干燥的纸腥味混着木柜深处陈年的樟脑气息,钻入鼻腔,带着时间沉淀后的沉静与沉重。
当工作人员将那卷泛黄的工程图纸递过来时,梁毅彰敏锐地注意到,白以琪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泛白,指节微微发颤,仿佛触到了某种久违的电流。
她的视线被死死钉在图纸右下角那一行印刷体编号上:“QCTZ-DL-2005”。
青川市,东楼,2005。
那是她初中入学的那一年,也是噩梦开始的那一年。
十二年,这个编号像一枚休眠的炸弹,在这一刻于她心底引爆,轰鸣着将她拽回那个闷热的夏天——蝉鸣嘶哑,走廊尽头的铁门吱呀作响,汗水黏在后颈,校服贴着脊背,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潮湿混凝土混合的腥气。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展开了那张脆弱的图纸。
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枯叶摩擦地面,又像低语着被遗忘的往事。
指尖划过纸面,粗糙的纤维刮蹭着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痒感,仿佛触碰的不是图纸,而是记忆本身。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越过复杂的承重墙和管线布局,精准地落在了二楼东侧的窗台结构图上。
每一个细节都开始与她脑海中那幅画疯狂重叠、验证——铁栏的间距,锈蚀最严重的位置标记,甚至窗框向外推开的最大角度。
一切,竟与她画中分毫不差。
原来不是幻觉。
原来那扇囚禁了她整个青春期目光的窗,真的以这样精确的、冰冷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些锈迹的走向,”梁毅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打破了死寂,“是雨水长期侵蚀的结果。当年那扇窗正朝东南,我们这儿的雨季,风总是从那个方向刮过来,所以窗户接口处经常漏水。”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的一处红圈标记旁虚点着,那是一个工程师标注的渗水维修点。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图纸上沉睡的时间。
“我每天午休都会跑到走廊尽头,从那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你是不是在窗边。”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有一次,看到你画画时铅笔断了,你趴在桌上很久都没动。我……我回到教室,用捡来的半截粉笔,在走廊的地上,把那扇窗户临摹了一遍。我想记住它的样子,万一……万一哪天它就变了。”
白以琪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一瞬,她感到喉头一紧,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呼吸微微发滞。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瞳孔在光线下收缩,映出他轮廓模糊的倒影。
那里面有愧疚,有遗憾,但没有丝毫闪躲。
“后来,我爸牺牲了。办转学手续那天,我偷偷跑回东楼,把这段图纸撕了下来,一直藏在我警校录取通知书的信封里。”
说着,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被塑料封套小心包裹着的小物件。
打开封套,是一小片同样泛黄的纸角。
他将那片纸角,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图纸的缺口处。
严丝合缝。
仿佛一块遗失多年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它唯一的位置。
那一刻,图纸上断裂的线条被重新连接,而白以琪心中那道尘封十二年的伤口,也仿佛被这片小小的纸角温柔地触碰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清醒的刺痛——像冰针刺入温热的血肉,又像旧痂被轻轻揭起,痛得清晰,却不再令人逃避。
林小满是在第二天看到白以琪的新画稿的。
画室里,白以琪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大片模糊的色块去渲染情绪,而是用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冷静,在勾勒每一个细节。
“铁栏第三根,因外力撞击产生的弯曲角度,约等于17°。”
“窗台左下角裂纹,由内向外延伸,最终方向,西北32°。”
一行行精密的注释,标注在草图旁边,用的还是工程学上最严谨的字体。
林小满看着这些,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琪琪,你现在画得不像是画,倒像是在做现场勘查,破案呢。”
白以琪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依旧稳定地在纸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时间在低语。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驱散迷雾后的清朗:“以前,我怕自己记太清。我怕那些细节像针一样,把我的记忆扎得千疮百孔,会疼。”
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林小满,目光坚定得前所未有。
“但是现在,我想知道——那扇窗,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锈迹,都是真的。”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她忽然明白了,对白以琪而言,这不再是艺术创作,而是一场自我救赎的取证。
她默默地将那张草图拿过来,放进扫描仪里,郑重地创建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将文件命名为:“记忆坐标·001”。
与此同时,周明远正在市电视台的会议室里,与本地文化频道的制片人激烈地讨论着一个全新的策划案。
“……所以,我们的专题片,就叫《城市记忆中的窗》。”周明远指着投影幕布上的那幅《旧窗台》,语气不容置喙,“这幅画,就是我们的开篇案例。”
他在面前的采访提纲上,用力写下了一行字:“当一栋承载了无数人悲欢的建筑被夷为平地,谁来负责保存那些从未被说出口的疼痛?”
年轻的助理在一旁小声提醒:“周总,这个案例直接关系到画家的隐私,我们是不是需要提前征得白小姐的同意?”
周明远摇了摇头,目光深远:“不。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打扰,是空间。等她准备好了,她自然会做出回应。而在那之前,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个世界,准备好来听她说话。”
傍晚,离开档案馆时,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冷风卷着湿意,吹得人脖颈一凉,衣领贴着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梁毅彰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伞面不动声色地朝白以琪那边倾斜了过去。
他自己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洇湿,深色布料颜色加深,水珠顺着袖口滑落。
白以琪察觉到了,但她没有躲,也没有刻意靠近。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并肩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沉默地听着雨滴敲打在伞布上的声音,密集而孤独,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心上。
一直走到公交站台,头顶有了遮蔽,雨声才瞬间远去。
白以琪忽然停下脚步。
“你当年……”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雨水浸透的琴弦,“有没有后悔过?”
梁毅彰准备收伞的动作顿住了。
“我不是说后悔没有帮我,”她像是怕他误会,急急地补充了一句,视线却落在地面一滩小小的积水上,倒映出两人模糊的轮廓,“我是说……后悔认识我吗?”
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啪嗒一声,砸在梁毅彰的皮鞋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他缓缓收起伞,水珠四溅。
然后,他转过身,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里,清晰得如同誓言,“我还是会每天都站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白以琪的心猛地一缩,眼眶骤然发热,睫毛微微湿润。
“但这一次,”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走过去,敲敲你的窗,对你说:‘我看见你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白以琪的发梢滑落,滚过她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一场迟到了整整十二年的眼泪。
公交车明亮的车灯由远及近,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望着他,仿佛望见了时光的另一头,那个孤独地站在走廊尽头的少年,终于朝她走了过来。
车门打开,暖黄色的光倾泻而出。
白以琪没有立刻上车,她只是站在原地,任由晚风吹干脸上的湿痕。
那些被梁毅彰用一片纸角重新拼合的过去,那些被她用精确数据重新锚定的记忆,此刻在她脑海中翻涌不休。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并且迅速变得清晰而强烈。
他有他珍藏的图纸碎片,那她呢?
在那个被彻底封存的过去里,除了画笔和伤痛,时间,还曾为她留下过什么物证?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在岁月角落里的旧物,是否也藏着一片可以与现实严丝合缝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