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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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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场的后台沉陷在一种粘稠的昏暗里。
空气凝滞,厚重的丝绒帷幕吸尽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尘埃在悬垂吊灯昏黄的光锥里无声浮沉。汗水、陈年木料、昂贵香水与某种更为晦涩的恐惧气息,在闷热中发酵、交融,织成一张无形而令人窒息的网。
阮辞微推开那扇沉重的包革木门,如同闯入一个腐败的腔体。
他的视线穿透浑浊的光线,瞬间钉死在最幽暗的角落。
那个人单薄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粗劣的麻布裹着嶙峋的骨,手腕与脚踝上缠绕的金属锁链,在摇曳灯影下折射出毒蛇鳞片般阴冷的寒光,死死勒进苍白的皮肉里,像要将那点微弱的生息彻底绞碎。
辞微的心脏被那寒光狠狠攥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面上却凝着一层冰封的沉静。
他无声地解决了看守,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目光落在瓷安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惧过后的麻木,如同被碾碎的琉璃。
辞微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平稳得像投入古井深处的石子,竭力避免激起更大的波澜:“解开。” 手下应声动作。他递过那个柔软的纸袋,“换上这个。” 米白色纯棉的质地,在昏暗中泛着一点温柔的微光。
“哐当——!”
锁链坠地的声音在死寂中炸开,如同丧钟敲响。
瓷安的身体猛地一弹,像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剧烈地筛抖起来,破碎的喘息卡在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整个人拼命地向后蜷缩,恨不能将单薄的身体嵌进身后冰冷墙壁的阴影深处。
辞微立刻后退一大步,将安全距离拉得更开,目光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无声地传达着“不靠近”的承诺。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等待着那阵灭顶的惊悸如潮水般自行退却。
他示意手下将衣物放在离瓷安不远不近的地上,随即转身,率先向外走去,将那方角落彻底留给他独自喘息的空间。
车厢内的空气被精心过滤过,沉静而微凉。辞微坐进副驾,将整个后座留给了瓷安。
司机默契地按下播放键,古琴曲《高山流水》的清泠之音如幽谷溪涧,潺潺流淌,温柔地填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座空位的旁边,一束娇小的白色雏菊安静地倚靠着,细嫩的花瓣微微颤动,散发着微弱却倔强的、属于旷野的清甜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对抗这车内残留铁锈与绝望的宣言。
瓷安几乎是把自己“嵌”进了后座最深、最硬的角落,身体僵硬地蜷成防御的姿态,下巴死死抵着膝盖,双臂紧箍着自己,仿佛要筑起一道血肉的壁垒。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嘶鸣,如同溺水者徒劳地汲取着稀薄的空气。他不敢抬眼,视线死死钉在脚下深色的车毯上,仿佛那是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那束雏菊离他不过咫尺,那抹脆弱的洁白却被他惊恐的屏障彻底隔绝,鲜艳的生命力在此刻也是一种令人颤栗的未知。
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辞微位于顶层的复式公寓,感应门无声滑开。玄关顶灯应声而亮,柔和的光瀑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门廊的昏暗。
就在那光线如同实质般触碰到瓷安皮肤的刹那,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框,发出沉闷的钝响。
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里面翻涌着纯粹到极致的恐惧,仿佛倾泻而下的不是光,而是灼烧灵魂的烈焰。
辞微的反应快得惊人。
他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指尖已精准地按灭了主灯开关。
瞬间,刺目的明亮如潮水退去,只余下客厅深处一盏壁灯,散发着朦胧如月晕般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空间的模糊轮廓。
“灯,太亮?”他的声音在骤然降临的昏暗中响起,依旧平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清晰,“好了。”他没有试图靠近那个惊魂未定的身影,只是伫立在原地,用最简洁、最明确的词语,为这个陌生的空间勾勒出最初的坐标:“鞋柜,”他指向左侧简洁的原木立柜,“不用换鞋,直接进来。”指令清晰、绝对,斩断了“脱鞋”这个可能引发额外焦虑的环节。
接着,他分别示意两个方向:
“左边,客厅。”
“右边,有窗。”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石,投入玄关空旷的寂静里。
辞微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瓷安赤裸的双足踩在冰凉光洁的深色地板上,脚趾因寒冷和紧张蜷缩着,泛着青白。但他没有任何动作——此刻任何形式的靠近,哪怕是递上一双温暖的妥协,都可能被解读为新的入侵。
他需要这片空间先被瓷安的感官缓慢接纳,需要他自己在那片冰凉中找到立足点。
瓷安的身体依旧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抠捻着新换上的米白色棉质家居服袖口处一个微不足道的线头。
那细微的、单调重复的动作,是他唯一能掌控的节奏,是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的一根稻草。
辞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引着瓷安,像引着一缕随时会逸散的轻烟,缓慢地挪进客厅的疆域。
空间开阔,色调是沉静的米白、温润的浅灰与天然的原木色,所有家具线条圆润流畅,摒弃了任何可能带来威胁感的棱角,厚实的羊毛地毯吸尽了足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星河,此刻却被一层质地轻盈如雾的薄纱帘彻底覆盖,将那片繁华喧嚣模糊成一片朦胧而遥远的光晕,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