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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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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常的、关于环境变化的简单交流,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淌。
言语的碎片已连缀成溪流,虽然水量不大,却清澈坚定地冲刷着沉默的河床。
书桌上,那张写着“阮瓷安”三个端正大字的洒金宣纸,被辞微用素木框装裱起来,挂在书房一隅。瓷安每日练字,宣纸上“阮瓷安”三个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笔画日益流畅,结构也趋于稳定。
他不再需要对着描红本,也能独立写出自己的名字。
偶尔,他会停下笔,静静地凝视着那三个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面,仿佛在确认一种归属,一种“存在于此”的烙印。
街角的花店,成了瓷安在公寓之外,第一个被允许踏入、并被证明是安全的“外界”坐标。
起初,他只是跟在辞微身后半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花店奶奶永远带着那晒透棉被般的温暖笑容,从不刻意靠近或过多注视,只是在他们挑选花束时,用平缓的语调介绍着:“新到的绣球,颜色淡雅”,“这栀子花香气浓,放厅里正好”。
她会像对待所有熟客一样,自然地将包好的花束递给辞微,偶尔,目光会极其短暂而温和地掠过瓷安,带着无声的鼓励。
渐渐地,瓷安开始尝试独自踏入花店的门槛——通常是在辞微站在店外几步远的地方等待时。
最初只是飞快地进去,指着上次买过的姜花或洋桔梗,声音低微地说:“这个…要。” 付钱、拿花、转身离开,动作迅捷得如同完成一项秘密任务。
花店奶奶会笑眯眯地应着:“好嘞,姜花一束!” 动作麻利地包扎好,不多说一句闲话。
后来,他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有一次,他看着花瓶里一种从未见过的、花瓣卷曲如羽毛的浅绿色菊花,迟疑了一下,指着它问:“这个…是什么?”
奶奶眼睛一亮,声音放得更柔和:“这叫绿安娜菊,少见吧?看着清爽,花期也长。” 她小心地抽出一支递给他看。瓷安接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奇特的花瓣,没有立刻说要买,只是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嗯…好看。”
最终,他抱着那束绿安娜菊和一束惯常的姜花离开了花店。
辞微站在门外梧桐树的荫凉里,看着瓷安抱着花束走来,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专注看花的侧脸上,那神情不再是惊弓之鸟的警惕,而是带着一丝新奇的专注。辞微的嘴角无声地扬起。
定期为瓷安做心理评估的陈医生再次来访。
这一次,辞微没有像最初几次那样需要提前几天反复安抚瓷安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告知:“陈医生下午过来,聊聊天。”
瓷安正在临摹一幅兰草图,闻言笔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紧张,但很快平复下去,他点了点头:“…好。”
陈医生到来时,瓷安没有躲回房间。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米色靠垫——这是他新近发展出的、在感到些许不安时用以获取安全感的物品。
陈医生的问话依旧温和、缓慢,尽量避免任何可能引发焦虑的词汇。
问题从最初的只能点头摇头,到现在可以简短地回答感受:“最近…睡得还好。” “…不太做梦了。” 当被问及“在这里感觉怎么样”时,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靠垫的边缘,然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安心。”
陈医生离开后,在书房与辞微沟通时,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欣慰:“阮先生,瓷安的恢复情况非常好,远超预期。
他的安全感重建得非常稳固,自我认同感显著增强,社交回避行为大幅减少。尤其是他主动表达的‘安心’二字,这是核心症状缓解的关键标志。
下一步,可以尝试引导他接触一些更广泛但可控的社交学习,比如旁听一些简单的兴趣课程,或者参与小型的、结构化的社交活动,节奏一定要慢,以他的舒适度为唯一标准。”
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散了夏末的燠热。
窗台上的绿萝依旧苍翠,紫叶酢浆草开着小花。
辞微在客厅里整理一批新收来的古籍残片,瓷安则在书桌旁安静地练字,笔下是苏轼的《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花店奶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点兴奋:“辞微啊,上次瓷安画的那幅绿萝,被一位常客看中了,特别喜欢,想问问瓷安愿不愿意割爱?价钱好商量。”
辞微捂住话筒,看向瓷安,转述了奶奶的话,并特意强调:“只是问问,不想卖就放着,没关系的。”
瓷安停下笔,看着书桌一角那幅被木框装裱好的绿萝画,那是他倾注了无数个安静下午的作品。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卖或不卖,而是问:“谁…喜欢?”
辞微转述了他的问题。奶奶在电话那头笑道:“是一位教美术的老先生,姓沈,说这画里有股子安静生长的劲儿,他瞧着欢喜。”
瓷安又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拂过画框边缘,然后抬起头,看向辞微,清晰地说:“送他。”
辞微微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着电话说:“奶奶,瓷安说,送给那位沈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惊喜的声音:“哎哟!真的?这孩子心肠真好!沈先生肯定高兴坏了!我替沈先生谢谢瓷安!”
挂了电话,辞微走到瓷安身边,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想送?” 他想了解这决定背后的心意。
瓷安的目光落回自己正在写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上,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绿萝…好养。看着…安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画…能让人安心…也好。”
辞微的心被这质朴而深刻的领悟填满。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沉静、眼神里已有了稳定光芒的青年,那个蜷缩在拍卖场后台阴影里、如同破碎瓷器的身影,仿佛已是隔世般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