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石中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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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复初不太高兴，在那块石头旁两只脚心相对地坐着：“为什么梦这些？我还当你在做什么好梦。”她知道不是好梦，因为月明睡着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也正因为她知道不是好梦，所以才进了他梦里，怕他被欺负。谁知道月明梦的都是往事，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张复初毫无插手的余地。
“只是想起来过去的这些事，回忆而已，谈不上好坏。”月明在她身侧坐下，两只腿规矩地并拢，“况且也不全是坏的，你不是也在吗？”
张复初抬手戳了戳身边的石头，还是好久之前的模样，一块静卧着的、未被雕琢的、平平无奇的石头：“所以你全部想起来了？山神大人？”她最后几个字带了丝调笑的意味，说完还扭过头去看对方的表情。
“山神大人不在的时候，月明神君代为看顾。”月明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通红的耳垂，“不过还差一段。这段结束，心神就全部回来了。”
山林吹来和煦的风，连叶片相碰的声音都温柔。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身边小姑娘复初抱着少年月明的身体无声垂泪。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坐在一起，看着过去的自己做一些有用或无用的事情。某个时刻这样做也许会更好，可他们只是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谁能改变过去？神仙也不行。
少年月明躺在石头旁边的时候，复初只是蹲在那里守着，她总觉得月明只是睡过去，所以她守在那里，一刻也不离开。因为她希望月明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她。
关于神石的传言似乎是消散了，再没有什么人来絮絮叨叨对着石头许下愿望。复初根本不在意，就连之前摆在那里的糕饼供果腐烂发臭、被麻雀啄食、被土壤吸收她也全不在意。
最后石头前只剩下空空的瓷盘还在那里，被雨水填满又被太阳蒸干，循环往复。复初还是在蹲在那里，看着月明，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月明不会腐烂，因为有人一直在等他醒过来。
“小石头小石头，你知道吗，山里有块地特别好，灵气很足呢，我们每晚都去吸食天地灵气。”山里的萤火围着复初转，“你去吗？”
复初不回答，小精灵就每天来问。
好多好多天，又好多好多年。复初坐在石头上，就和石头又长成一体，月明还是躺在旁边。
“小石头，你快要失去神智了，你快去那块地呀！”小精灵围着复初手舞足蹈，“没有足够的灵气，你会变回石头的，那样就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了！”
那就变回石头好了。复初反应迟缓了很多，肩上、背上已经爬满了青苔，小精灵就趴伏过去“嘿咻嘿咻”帮她揪下来。过了很久，直到满背的青苔落到地上，复初才终于反应过来，她问：“如果我变回石头，那哥哥呢？”
小精灵围着她打转，在漆黑的夜里掀开幕布一角：“他会消失呀！”
“不是呢！”
“凡人会腐烂！”
“腐烂就臭臭的！”
“就被土地吃掉啦！”
复初不想再听，她缓慢抬起手挥开头顶的浮萤，准备站起身来。可她太久没动，双脚已经变回石头，连带着腿往上直到腰际都僵硬一片，就这样拱着趴下去，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包。
她趴伏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好像连呼吸都变得缓慢，和山林同频共振。
“小石头小石头，哥哥烂了呀！”小精灵覆盖在月明身上，但还是没法改变他转瞬风化的速度，“小石头不要睡，哥哥烂了呀！”
复初听不到，也看不到，好像被困在一片混沌里。她不能这么睡过去，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如果之前能去吸收灵气该多好，真的…好吗？为什么要吸收灵气，为什么不能睡过去，什么重要的事，什么为什么…
然后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没有，连对她自己的感知都一并失去。
天地间有一块石头，跑去人世走了一遭，最终又变回石头。直到在那荒芜的黑暗里，开出一朵花。
一朵紫色的花。
复初头顶着那朵嫩芽苏醒过来，四周静悄悄又黑漆漆，一天、一月又一年，复初在一片贫瘠里，开始重新接收天地间的事物。她睁开双眼，打开耳朵，生出感觉，带着那朵小花一起，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这是风雨，那是霜雪，还有雷电和雾气。山上有山地、树林、嫩叶、花朵、小溪…。高兴欢愉是笑，把嘴角勾起；伤心难过是哭，从眼眶里落下咸咸的泪珠。眼泪是咸的，野果是酸的，长刺的野草苦，红色的植物辣，溪水是甘甜的。
她毫无逻辑地感受着一切，和那朵小花一起。这座山上有红色、黄色、蓝色的花，可紫色的花只有一朵。只有复初头顶上那一朵。
某天，她感受到热，对于身体的感知终于激活。那股难言的热意顺着她的手指、脚尖一路往上，流动着，像是在激荡，又从头顶绕回连接在一起，最后全部涌回胸腔。复初再次感受到突然的跳动，像很多年前背着什么上山时那样，一下又一下，有规律的，充满生命力的。
背着什么？复初不记得了。
“快看！”小孩的声音又尖又细，“这块大石头里面有一朵花！”
然后是七嘴八舌：“真的有诶，我要喊我娘来看！”
“我也要！”
“我还要把阿姐叫来！”
“走，我们叫别人来看，这可是我们发现的！”
“明明是我！”
……
声音闹闹哄哄地离开了，然后带来了新的声音。
复初躺在石头里静静听着，她才不会出来，她要保护那朵小花。
这次的声音和之前不同，更飘渺难以捕捉，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时有时无。
“希望今年能有好收成。”
“希望伙伴一路顺风。”
“希望遗失的丝帕能够找到。”
“希望我儿媳能尽快有孕。”
……
复初好像就是能办到，她感受着山的脉搏，抬抬手，甩甩衣袖，细金色的光辉就跟上他们，让他们收成好，让他们一路顺风，让他们找到失物，让他们孕育出新生。
复初能离开石头的时间越来越长，距离越来越远。那块石头也慢慢伸展出别的模样，从卧着变成立起，最后演变成怀中抱着花的静谧小姑娘，栩栩如生。
紫色的小花仍是嫩芽，却是一副随时会被摧毁却又坚韧不折的模样。
复初垂下头，抬手摸了摸竖在头顶的娇嫩小花，两只手拢在两侧替他遮挡料峭春风，小紫花只有一朵，所以要格外珍惜他。
突然，复初的视线里闯入了一只润如白玉的脚，然后是另一只，在夜里像是闪出细碎的光。
树叶在风中相撞的声音停了，复初的耳边突然多了些其他的声音，细微的、熟悉的，来自于浮萤：“小石头小石头！”
它们说：“月亮哥哥回来了！”
“月亮哥哥开花啦！”
然后复初抬起头，看到了曾经独照于她的月亮。
*****
月明醒了，头还埋在张复初的肩窝，他刚想抬头就感觉有一只手按在他后背上。
张复初跪坐下来，缓慢收紧两只手臂，把人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空隙，夹起嗓子学着浮萤那样说话：“月明哥哥回来了，月明哥哥开花啦！”
“嗯。”月明哼笑两声抬手环住了她：“山神大人，我回来了。”
月明抱着人晃了几下准备起身，听到张复初说：“再抱一下。”
那就再抱一下。月明于是也坐下来，把她抱到怀里，一边拍她后背一边哼童谣，张复初拱在他胸前像是想把脑袋钻进去。
山神庙已经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幡旗好好的挂在顶上，神台前方的香炉升着烟。明媚的阳光照进窗棂，在地面留下阴影。
两人抱了好一会，突然有位包着头巾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似乎是来祈愿的。
“好了，有人来了。”月明有些不好意思，拍拍她的肩膀。
张复初不满意地哼哼：“她又看不见我们，再抱一下。”于是两个人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但是很快，张复初细细碎碎说话的声音停了，她皱着眉头从月明怀里退出来，一下跃到妇人面前，弯腰去看对方的脸。
妇人此刻正跪在蒲垫上虔诚许下愿望：“山神大人，请您帮助信女的儿子…”
月明也发现了不对，同时和妇人一起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他受同窗迫害昏迷不醒，请您救救他。”
张复初伸出食指点在妇人额头上，睁大眼睛说：“她儿子恶意与人竞争上京名额，那毒药本是要下给对方的，谁知他那么蠢笨自己喝了那杯茶，依我看，咱们还是不要管这等自作孽的…”张复初想闭嘴，但是嘴巴仍在张张合合，“被毒死也是他活该，死了算了。”
她说完深吸口气“啧”了一声，然后飞快向月明解释：“我，我之前说得不对，我不该这么说。”
只是张复初的话音还没落下，月明已经飞快开口：“大人慎言。虽说这是他自食恶果，可他的母亲确是怀着虔诚的信念前来拜你。作为庇护百姓的山神大人，你可以有自己的决断，但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罔顾百姓性命的话来。”
张复初人都麻了，不由自主地面无表情放狠话：“我说什么话？我说错了吗，月明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妇人之仁，就算他真的被毒死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活该。”
“大人怎能有如此想法，如果你做不到心怀慈悲，体恤爱人，那和未开智的山野精怪有什么不同，又凭什么受到百姓供奉呢？”月明一口气说完，低头朝她道歉，“是我话说太重了，不该这么说你，你只是嘴上不饶人。”
看着妇人上过香后起身离开寺庙，张复初咬牙切齿：“不怪你。接下来我该离庙出走了。”下一刻，她果然走到香炉边一把掐灭了升烟的香，然后双手潇洒一甩，往庙外去。
“我看那天上的老头子真是闲得无聊了。”张复初回不了头，趁着飞身离开之前朝月明大喊，“月明你就待在庙里等我，哪里也别…”话还没说完，她的尾音已经消失在山林上空。
看着张复初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家出走，月明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不可能像张复初说的那样，待在庙里哪里也不去。
因为这是往日重现。他们正在重复这一天，重复张复初离开山神庙的那天。
说着和那天一样的对话，做着和那天同样的事。
月明坐在原地等着，等他下一步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石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