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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雀与猎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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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有只山雀。
因为只会说人的语言,所以被它的族群排斥,从来都是形单影只。
有一天它正停在树枝上休息,长久以来的饥饿让它摇摇欲坠,连日的飞行也耗尽了它的体力。它倚靠在树上看着不远处同类们叽叽喳喳,忍不住自言自语道:“难道就因为我会说的语言和它们不同,就该受到排斥吗?可这并非是我的选择,我又何其无辜?”
它并不奢求能得到回应,谁知它身下的大树竟也突然开口,以人的语言回应它:“你也会说人的语言吗?我在这山上已经数百年了,除了人类,还没遇到过有其他生灵能够与我沟通。可每当人们听到我冒出人言,便叫嚷着‘妖魔鬼怪’然后立刻逃开,有的人甚至还会故意在我的树身上劈砍。我只是一棵树,永远无法离开,既看不见远处的风光,满腹的心事,也不知道能对谁诉说。今天能遇到你,也许正是缘分呢?”
山雀又惊讶又开心,连疲惫都忘记,拼命煽动着翅膀,围绕着树干飞行:“家里都不同我一般说话,我因此遭受了至亲的驱赶。不仅如此,同类们还会故意抢在我前面结伴夺取食物,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吃饱肚子了。不过今日能够结识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悠然悠然,令我心情愉悦呀!”
树又开口道:“如果朋友你不嫌弃,不如我们约好每天都相见,这真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呀!”
在这之后,山雀常常飞到树边来会友,有时候还能看见零星的食物,怡然自得且没有狐狸与乌鸦的侵袭,生活就像美梦一般。
就这么过了数十年,某天那山雀又来到了这棵树边,可这次不论它如何呼唤,始终得不到回应,一连五天都是如此。没有朋友的陪伴,也再没有食物果腹,山雀的心情如同它消瘦的身量一般,日渐萎靡下去。
直到第六天,树终于回应了山雀。虽然那声音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山雀久居山林性格单纯,始终没有细想。
可山雀不知道,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那家的猎户在行将就木之时把儿子叫到了床边,交代他说:“山林中有一颗树,有一只山雀常常会去,那只山雀会说人话,是我的老朋友。等我死后,你要替我找到它,每隔两天要记得给它带东西吃。山林中常有狐狸想要捕捉它,你千万不要忘记驱赶狐狸。还有每天都要找那只山雀聊天说话,这是我和这位老朋友的约定啊。”
男人的神情柔和下来,连声音也忍不住放缓:“树不会说话,是人在背后假扮。山雀能通人性,实际上这是山雀在和人交朋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当是如此。”
张复初却摇头道:“山神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位猎户可是姓胡?我们乡里就有位胡猎户,他儿子给我们讲过与您这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男人深吸口气,缓缓吁叹道,“且不说那猎户是否为胡姓,本君所述之事,也不见得就恰好发生于你我所处之山上。”
张复初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原来不是同一个故事。不过既然提起来了,山神大人可愿听我将那胡猎户的故事细细道来?”
男人没有回应,只是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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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这山上到底还有没有活物…”老胡骂骂咧咧往山下走,“要是再不猎到点什么,老子都要饿得见阎王了。”
这个月已经有十来天没能猎到动物,家里也就一直没有开过荤。胡猎户家里不种地,每次都是拿着打来的猎物去跟邻居换米面,这段时间换不到,家里那粥快赶上水清了。
每到出门前,妻子还要抱着儿子送到门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盯着自己,每每想起,老胡都烦躁得直想抓头。他天天出体力的还没吃饱,家里那两张嘴倒是巴不得天天能吃得好。
“我呸!哪有这种好事,两个吃干饭的废物。”老胡嘴里叼着根草嚼着,照例想在草地上捡些麻雀搬运时掉落或是不要的野果,带回家去草草了事。心里琢磨着该让妻子出去跟乡里那些婆子找些活计,免得一天到晚就在家里等吃等喝。
这山里的树大多粗壮茂密,枝叶可遮天蔽日,可那么高的枝,连弓箭都去不到,却能有那么多麻雀在上面打窝。如果麻雀的窝能低一点,也许他可以爬上去。那么多的麻雀,可都是荤腥啊。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吃上肉了?好像,得有月余…
老胡正这么想着,却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
“今天也没能吃到东西。就因为我会说人言,那些麻雀就要这样对我吗?明明我们是同类,会说人言也不是我能选择的,我真是何其无辜啊。”
是谁在说话?老胡惊疑不定,立刻闪身猫在树根边上。自从乡里连通了水陆两道,父老乡亲都习惯于通过劳力或手艺去换取食粮,再加上这山上已没什么可猎的,现下除了他还有谁会进山里来?
他正这么想着,头顶竟传来些叽叽喳喳的声响,老胡不可思议地抬头,竟看到有几只麻雀从树冠上飞了下来,盘旋在他头顶不远的地方。
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老胡搭弓射箭一气呵成,一箭竟是射下三只麻雀!
“谁?是谁?谁在放箭?”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慌乱,随后便有什么从树上坠了下来。
是只很瘦的麻雀!老胡再次搭上弓,对上那只瘦弱的麻雀,一箭射出竟是命中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狐狸。这山中竟然还有狐狸?老胡正出神之际,那只瘦弱的麻雀早已尖叫着飞开了。
刚刚是,那只麻雀在说人话?老胡的讶异稍纵即逝,满心满眼都是那串成一串的三只麻雀和橘色皮毛的大尾巴狐狸。
简直是大丰收!
饥饿的肚皮“咕咕”催促着,他先是走到溪边,将那三只麻雀处理干净后全部烤熟了吃进肚,随后又将那狐狸的皮毛完整剥下,和狐狸肉裹在一起藏在了做好标记的地方。
最后,他兜着些烂掉的野果回了家。
我不是不想给家中妻儿吃,只是我首先要保证我自己不饿肚子。老胡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回想起那只说人话的小麻雀,它那么瘦弱一定飞不远,如果明天还能找到它,也许还可以猎到一些别的,比如叽叽喳喳的麻雀,还比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只攻击那只说人话麻雀的狐狸。
摸清了规律再让妻儿吃饱也不迟。看吧,自己心里是有妻儿的,只是一切都还没到时候,他老胡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当然不是,不然怎么会养着家里那两张嘴?
老胡的猜想没错,那只会说人话的麻雀当真好骗,只要躲在树后面就能装作是树会说人话,随便糊弄两句就能让它每天主动到这棵树来,连找都不用找。
更划算的是,哪怕只是一些烂掉的野果也能把它引下来,然后就能猎中躲藏起来蓄力攻击它的野狼和狐。
多亏这只麻雀,不然老胡还不知道,这山里竟还有这么多可猎的动物。
麻雀说它想家、麻雀说羡慕同类能一同玩耍、麻雀还说同类其实只是害怕,所以才恶意对待它,其实它一点也不怨同类。
真是天真又愚蠢的麻雀,可这是只“金”麻雀,能够带来无穷无尽的食物。所以老胡愿意附和它,一边安慰一边开导,比对自己儿子还要上心。
托这只“金麻雀”的福,老胡带着妻儿住进了大房子,然后又有了二房妻子。随着三张嘴变成四张,光靠老胡打猎那些肉根本换不来什么,眼看着一家人的生活再次捉襟见肘,老胡再次向以前那样,先在外面填饱肚子,再考虑家里那许多张嘴。
就应该这样啊,家里那些根本就是些没用的负累,都是依靠他,都是依靠他…
那只“金”麻雀总能在必要的时候帮上忙,某天老胡偶然发现,那麻雀落下的眼泪竟会变成珍珠!
那是珍珠!在这小山村里,珍珠能换什么?换全家衣食无忧不成问题,到时候还能添些家丁丫鬟,岂不美哉!如果,如果还能多获得更多珍珠…
从最开始想方设法猎杀它的同族,到最后放火烧山。那天是他捡得最多的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从那天开始,会说人话的小麻雀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贫困和饥饿也从那天起,如附骨之蛆,再次缠上了老胡。
那只“金”麻雀的事,老胡始终没对旁人说过。直到他垂垂老矣,看着侍奉在床前的儿子,突然的父爱占据了他的思想。
这是我的骨肉,是我血脉的延续。
这是我的后。
“于是在他咽气前,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小胡,并且嘱咐他,小麻雀也许还在那山上,也许小胡可以寻到它。”张复初耸耸肩,“小胡确实找到了,然后他也和他爸爸用了一样的方法。”
男人皱着眉,似乎很不高兴,酝酿了一下才开口:“你是故意在与本君唱反调吗?本君讲的故事你总能讲出别的花样。”
张复初趴在蒲垫上,两只手撑住脸轻轻打了个哈欠:“山神大人,你故事里说的那只山雀当真以为是树在说话吗?它也实是不知后面的‘朋友’其实换了旁人?”
它知道。男人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三个字,随后就是天崩地裂般的疼痛,许是方才的雷击还未恢复,而他又急于修缮庙宇,这才加重了伤势。
等熬过了这波疼痛,他抬头去看才发现小姑娘似乎已经睡了,此刻她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把膝盖抱在怀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睡了也好,睡着就安静了。张复初不说话的时候当真是一派恬静模样,男人心中挣扎半天,最后朝着旁边吹出口气,便有条幡旗乖乖地朝内卷来,轻轻搭在张复初的身上。
确定对方不会着凉,男人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半晌,张复初陡然睁开眼睛。她的眼底一片清明,半点没有初醒时的迷蒙。看着紧抿双唇的男人,张复初轻轻微笑起来。
睡吧,乖乖去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