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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狸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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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听说了吗?那老李家的小儿子,本来是准备上山的,结果踩到一块石头滚下山摔晕了。”浆洗婆子刚从河边回来,抱着盆干净衣服和摘菜的婆子说着闲话。
那婆子听了连菜也不摘了,停下动作:“喔哟,那真是走运啊,昨天那么大山洪,要真上去了还有命啊?”
“不止呢,那李家小子真是走运。”浆洗婆子干脆坐到了旁边的台阶上,继续说着八卦,“昨天傍晚那么大洪水,哪有人敢出门,他摔到山脚没人发现,本以为是要一命呜呼的,结果那泥沙虽然把他人埋了,却正好给他口鼻露在外面,真是命大啊,救醒了啥事没有。”
“真是命大啊…表少爷。”洗菜的婆子是最先发现少年的,她立刻端起了菜盆,拿手肘不停拱着旁边的妇人,“走啊走啊。”
“表少爷。”打过招呼,那浆洗的婆子也忙不迭地端上盆,跟着往外去了。
少年抿着嘴一言不发,直到唇角的两个梨涡朝下撇,才咬着唇往房间去。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
从弟弟被接过来之后,爹娘变成了叔婶,家里一应仆妇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表少爷”,这里不再是他的家,他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臭瓜,找你半天了!”弟弟偎在女人的怀里,朝着少年吐出西瓜籽,“你今天得陪我上山去!”
“我不是…”臭瓜。少年的最后两个字好像被蝉声覆盖。
面前的女人搂着男孩左右晃晃,就像以前对他那样:“娘的心肝哟,可不能去山上。昨儿夜里那山洪,可吓人呢,山上危险,你要遇上什么事可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了。”
“我不管!东头的二麻子他们都去,我们都说好了的!我要去,我就要去!”弟弟“砰”地一声把西瓜砸得稀巴烂,溅起的瓜摔到少年的素色的衣摆上,立刻晕开了片深深的印记,“再说了,臭瓜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这是弟弟。因为是弟弟,所以叫他“臭瓜”也无所谓,他是哥哥,就应该包容弟弟。于是少年认真点头:“娘,您别担心,我会保护好弟弟的。”
女人有些不耐地皱了下眉头,还准备继续开口,怀中男孩已经跳下了地,眼看着两个孩子已经跑到房门口,她赶忙拎起衣裙,绕过一地狼藉,伏在门框上嘱咐着:“注意安全啊…你要保护好弟弟啊。”尾音都化在风里。
少年被男孩拉着,一手的黏腻。可这是弟弟,他这么告诉自己,弟弟的手不脏,一点也不脏。
男孩的年纪小一些,出了门就开始撒欢,手上黏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于是他就这么伸出舌头,来来回回把手上被西瓜汁挂上的地方舔了个干净,最后停在少年面前,两手一伸就擦到了少年的腰间。
“不行…”少年的抗拒有些无力,几次都没有捉住男孩的手腕。
男孩面色却沉下来,他不喜欢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反抗:“爹爹和娘亲我借给你十年,包括我家中的宅子铺子,那都是借给你的,你懂吗!包括你身上的衣裳,我就是让你脱下来,你也不能不从!你这个讨人厌的孤儿!!”
不是的。少年张张嘴,不是的,爹和娘曾经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不是爹娘的孩子。他想辩解,可刚张开嘴,就被人往里塞了坨泥巴。
是东头的二麻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孩,嘴里叼着狗尾巴草。
“我说日朗,你怎么又把你便宜哥哥带出来了,今天不是说要上山吗?”二麻子手上动作没停,一手揽过少年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捂在他的嘴上。
湿润的泥土压在少年的舌上,似乎还有虫子在土里钻动着,他想吐可又无法,喉头忍不住地收紧滚动,少年只感觉那腥湿的泥快要钻进肺里。
男孩笑嘻嘻地凑到二麻子耳边说了些什么,二麻子眯着眼拍了下少年的后脑:“日朗少爷发话了,你赶紧把泥巴都吞了,不然就让你脱光衣服爬着去。别耽误我们上山啊,听见没!”
“快吃啊哥哥,你还想不想留在家里?你吞了我们就是一家人。”这是男孩第一次叫他哥哥。
在所有人的哄闹中,那声“哥哥”却分外清晰。
只要吞了,只要吞了就是一家人吧。
*****
男人猛地从梦中醒来,额上浮起一层薄汗。
张复初坐在蒲垫上玩着自己的麻花辫,眼神瞟过来时,突然亮起来:“咦,山神大人,您终于醒啦!”看着男人不太好看的面色,张复初起身拍了拍裙摆,犹豫开口,“您是做恶梦了吗?脸色看上去很差。”
“没事。”男人半晌才呼出口气,打量着张复初的神色,“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日朗。”张复初笑眯眯的,没有半分嫌恶之色“叫张日朗。怎么啦?您梦见我弟弟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撩起衣袍下摆将赤足遮盖好:“修复庙宇还需要一段时间。”
张复初似乎在理解男人的言下之意,过了片刻才道:“您是有什么吩咐吗?还是需要我帮忙?”
“不是。”男人摇摇头,伸手按住额角,“本君的意思是,你可以先回去,没必要坐在这里干等。”
少女立刻就瘪了嘴巴,抽抽嗒嗒地:“您是在赶我走吗?我,我留在这里打扰到您了吗?我保证会安安静静,您别赶我走。”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小跑到神台边双手一撑跪趴上去,两只脚灵活地将鞋蜕下。
“你…”男人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还来不及制止,对方的一双小手已经摁到了他的太阳穴上。
少女跪在男人身前,因为手下用力,两条麻花辫也跟着一晃一晃,辫尾的绸带在烛光里闪着光,很好看。她一边抽噎一边道:“您别赶我走,我可以给您按按,您刚刚是不是头痛了,我给您按按就好了,真的…”
男人抬手握住了少女的手腕,也许是因为她哭红的鼻子,抑或是她被泪水打湿的眼睫看上去太可怜:“好了。”男人轻轻开口,握着她的手腕把人带到身边坐下,“不是赶你走,你想留下便留下罢,只是不要再哭了。”
张复初立刻抬手在面上一抹:“不哭,我不哭。”她说着又将揩过脸的手掌正正反反在衣裙上抹过,“让我给您按按吧,保证按过您会好很多的。”
“…”有些后悔刚才的心软,男人再一次拂开少女探过来的手臂,无奈开口,“听故事吗?给你讲一个…狸猫的故事?”
“听!”张复初的鼻子还有点堵,这会瓮声瓮气的,自己倒被自己笑出个鼻涕泡来。
故事还是那样开头,男人清了清嗓子:“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一只狸猫。那只狸猫很是聪慧,经常会跑到山脚下观察村里的百姓,模仿他们吃饭、睡觉、生活。做人可真好啊,可以有家人;可以使用工具;可以每天吃好吃的粮食;还可以用那些碎碎的被称为银子的东西,换到拨浪鼓、糖葫芦、小风车…
于是它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变成人。
这个梦想有些难,但好在狸猫足够努力。所以某天,当狸猫偶然在山里遇到了一个稚子的时候,摇摇尾巴就变得和那稚子一般无二。用人的话来说,他们长得这么像,那就是兄弟。
狸猫高兴极了,这是它第一次变成人,哪怕那稚子不会说话,它也完全可以不需要回应地开开心心玩一下午。
他们一起爬了山,摘了果,打着赤脚在水潭里踩水,光着身子从瀑布顶端往下跳。
直到天已经黑了,狸猫把他送到山脚下,用流利的人言对他说:“天黑了,你该回家了。”
小孩就那么看着它,眼睛像是圆溜溜的葡萄。
狸猫很有耐心:“你的家人呢?你还不回去他们会担心的。”
小孩仍是那样看它,黑亮的葡萄眼里,映射出狸猫棕色的眼瞳。
“你还是小孩子,一个人也跑不远,应该就住在山脚下吧。”狸猫牵起他的手,紧紧攥着,“走吧,我当你哥哥,咱们去村里找你家。”
狸猫就这样牵着他,从村头走到尾,也没有找到小孩的家。也许那户人家是不要他了?狸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看着那双黑葡萄眨呀眨。
狸猫想,可这是我的兄弟,我要啊。于是它半蹲下来对小孩说:“走吧,哥哥背你,我们还回山上。”
时间眨眼而过,当初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大人,可不论这些年狸猫如何教他,他仍是不会开口说话,一如他这些年也依然没有找到家。
狸猫从不灰心,就这样带着它的弟弟,从荒凉的大山一路走到京城。
这次却意外有了收获。
京城里有面墙,墙上贴了好些画像。其中一张悬赏千两黄金,寻找的正是小孩。
弟弟的家人怎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狸猫看着弟弟,那双黑葡萄还是这样眨呀眨。弟弟不会说话,也许应该由他先去看看情况。
狸猫了解弟弟,连对方右肩上的红痣都不曾落下。等它安顿好了弟弟,去到官府才知道,稚子原是王朝最小的皇子,且深受当今皇帝的喜爱,只不过在很多年前,跟着皇室出去游玩走丢了。
骗子,这里都是骗子,幸亏不是弟弟过来。
狸猫想到了那双黑葡萄,心里的情绪才渐渐按下来。如果真的那么疼爱弟弟,为什么当初没有派人到山里找?为什么一路走来那么多城镇,却只有京城里贴着张画像?他们不是真心对弟弟好,狸猫知道,狸猫什么都知道。
于是狸猫带上乔装过的弟弟进了皇宫。它和那些骗子不一样,它的弟弟要一直带在身边,时时刻刻放在眼睛底下才能安心。
它是狸猫,是成了精的狸猫。可弟弟不一样,弟弟是只会冲着它笑的小黑葡萄。所以它来受杖责、它来熬油灯抄经、它来跪大殿、它来守皇陵…等到合适的时候,等到一切障碍都扫除的时候,它自然会把一切都还给弟弟。
庙宇里一片沉寂。
张复初笑着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身边的男人:“大人您讲完啦?”
男人看着庙门的位置“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耸了下肩膀。
“真的讲完啦?”张复初的酒窝酿着烛光,歪头去看男人的表情,“可我怎么知道这故事还有后半段?”
预想到张复初的故事风格,男人扯扯嘴角“哼”了一声没说话,转过头来正对上少女玩味的目光。
张复初还是甜甜笑着:“后来那老皇帝驾崩了,传位于狸猫,狸猫把其余皇子处理完后,立刻就把皇位还给了弟弟!”她的语调略微上扬,声音里满是雀跃,“山神大人,您说不考虑弟弟不能说话无法上朝,也不考虑狸猫究竟怎么处理其余皇子,弟弟会谢谢狸猫吗?”
这是张复初第一次没有讲出一些另类的故事,男人看着她逐渐清晰起来的脸,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她想问的问题:弟弟会喜欢这样的安排吗?
“他…也许会喜欢。”男人看着地面上翻倒的鞋子,目光一路移到张复初的膝盖上,“不过,他好像更喜欢曾经和狸猫一起,在山上生活的日子。”
“是吗?”张复初一愣,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膝头:“哪怕有时候吃的是野果子?”
男人轻轻笑了下,给出肯定答复:“哪怕只是吃野果。因为这一路走来,他们错过了很多很多野果,不是吗?”
张复初不说话了,她抿着唇似乎在仔细思考。就在这时,身侧的男人沉沉倒下,少女没有过多思考,一只手抬起稳稳接住了男人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撑着他的脑袋,把人放到了自己腿上。
睡吧。她按着男人的太阳穴,这次一定要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