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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虎与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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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有一只老虎,一只体型庞大的白额吊睛虎像是人们口中所说,最凶的那一种。
成年后的老虎通常是独居性动物,起码这只老虎家是这样。在她成年离开父母后,在她找到伴侣前,她都是一只独居的虎。
山上森林茂密,飞禽走兽都能在这里快乐地生活着,相互制约,又绝对遵守大自然的规则。本来哪怕有这么一只凶狠的老虎也足够维持生态平衡,但不巧的是,山下还有人。
还是很多猎人。
所以此刻,丛林尽然。老虎心想,那就走吧,去其他的森林。抑或着再等等?也许遇上动物迁徙,饱餐一顿再走也不迟。
山脚下的村庄里除了猎人还有农户,其中有家的小孩养了一只兔。老虎见过,还见过不少次。因为那家小孩坚定地,每天都来山里遛兔子。
老虎本来可以把他吃掉,连孩子带兔子全部吃掉。但她没有,也许是因为黎明和黄昏才是她的主要活动时间,白天热啊,她得躲起来纳凉。那小孩看起来傻,但也绝不会大半夜上山来。
老虎是因为没撞上,所以不吃。就是这样。
打从老虎决定挪窝起,一连过了半月,压根没看见迁徙动物的影子。她想,要不就把那傻小孩和肥兔子吃了算了?但片刻她又打消这个想法,算了,不吃人。怎么说她也是被仙人点化过的老虎,有神性,只对人的神性,所以吃麻雀算了。吃了麻雀还能吃麻雀囤起来的果子,一本万利。
说到仙人点化,老虎有种自己快要升仙的感觉,应该,不是饿出来的吧?那不从天而降一个老头落在她的头上了吗,有落在其他老虎头上吗?她反正没看见,那就是没有。
本来对于小孩每天上山的行为,老虎决定就这么放过去。谁知那肥兔子顽皮,有天竟然挣脱了绳子自个往山里蹿。老虎就在不远处乘凉,一眼就看见了。肥兔子在前面蹿,后头跟了个傻小孩,拎着截断绳子在后面追。
再往里可不好出来了,再说马上也到了黄昏,她该出来活动了,要是活动期间也不吃肥兔子和小崽子,似乎有点说不过去。那就帮傻小孩找找吧,找着了给他送回去,免得坏了功德。
一找就找出了问题,确实没有动物大迁徙,但是有小迁徙。所以看到那只孤狼叼着兔子的时候,老虎的肚子对她说,去,把这狼捉来吃了。
肯定不止这一只狼,老虎干脆利落地一下咬断狼的喉咙,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衔起兔子先去找傻小孩,免得其他狼坏她功德。毕竟饱腹嘛,晚点饱是一样的。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应该是当过人,然后在心里肯定自己,一定当过,不然她怎么这么亲人?老虎这么想着,很快就锁定了傻小孩。
看到老虎叼着肥兔子出现在眼前,那傻小孩一下就更傻了,黑葡萄似的眼睛这会成了水缸,眼泪灌在里面不敢舀出来。
咋哭了,老虎把兔子吐出来,想安慰他。然后在沉闷的虎啸面前,那傻小孩呜啊哇地就跑了,兔子也没捡上。
这还要不要啊?老虎惆怅了,不要的话她能不能吃啊?算了,先留着吧,万一他还要呢。
那小孩确实还要,第二天又跑回森林里,看见肥兔子还横尸在昨天那个地方。傻小孩自言自语:“老虎、老虎没吃你啊?”
老虎心想,那肯定啊,我给你看着的,有麻雀想要啄我都没让。就当是赔罪吧。
没错,就是赔罪。老虎不愧是被仙人点化过,一觉睡醒就记起了前几辈子的记忆,她当过通缉犯、当过屠户,做过大师、也做过狸猫。有时候眼都不眨就取走小孩的性命,有时候连同样拥有清澈眼神的鹿也不放过。她用残酷行径降下死亡的那刻记忆好像很短暂,但是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却永远留在她的心里。
因为那眼睛太干净,她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也能在里面看到名为“慈悲”的东西。
现在,这双眼睛长在傻小孩的脸上。
老虎叼着死去的狼,静静立在傻小孩面前。看着小孩露出惊惧的表情,她打着响鼻把死狼塞进人怀里。老虎拱拱小孩的胸膛,抬起爪子点了点肥兔子,然后又点了点死狼。意思在她看来再明显不过:就是这狼杀了你的兔子,我帮你的兔子报仇了。
但小孩不知道懂不懂,因为他嘎嘣一下就晕过去了。
这什么情况?老虎惊疑不定地围着小孩绕了大半天,因为太开心,所以当场睡过去了吗?应该是的。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功德呢?
于是,老虎就这么驮着小孩到了山脚下,把人放下后偷偷猫到旁边,一直等到有人来带走了小孩才缓缓回到山里去。
小孩最后是醒了,烧得浑身滚烫,左手抱着肥兔子,右手抱着死狼,谁扒拉也不松开。
他爹娘急啊,村里的屠户也急,这山上还有好东西呢!
“这兔子是你的。”猎户指了指兔子,最后指头戳到死狼身上,“这狼呢?”
小孩哆哆嗦嗦,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咬、咬死了。”
“是什么咬的?”猎户两只手都攥住了狼的后腿,直等小孩松手,准备立刻占为己有。
“老虎、给它报仇,呜呜…”小孩又哭起来。
老虎如果在场肯定很欣慰,因为她的一通指指点点,对方听懂了呀。但是在场的只有猎户,心里想的是,好啊,这山上还有虎呢。
老虎不知道山下的事,但老虎又抓了两只狼,吃得还算不错。皮毛她都留下来了,等她的“小功德”下次进山给人拿回去做披风,留到冬天再用。她根据今年夏天的炎热,推测出冬天的寒冷。那是野兽的天性,她明明白白了解,今年的冬天会很难捱。
事实证明,老虎没判断错。
今年冬天冷啊,可太冷了。
老虎躺在雪地里这么想着,她的腰侧汩汩往外冒着血,小孩一边哭着一边拿手往她伤口处堵。老虎想说,快别按了你这傻孩子,箭还在上面杵着呢,真疼啊。可那傻小孩在哭诶,怎么好让他靠边儿?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凉津津的,让她原本感觉冰凉的身体雪上加霜。猎户估计待会就会找来,可不能让他抢了先。她这么想着颤颤巍巍耸立起来,叼着傻小孩的衣领,在上面磨着牙。粗布的棉麻衣服一下就被虎牙磨出个大洞,她便用粗砺的舌头轻轻舔过小孩的后颈。
意思是说,不好意思啊,给你衣服磨破了,但是我太疼了呀。
小孩又懂了,把自己一边手臂塞进老虎嘴里,另一只手啪嗒又摁在箭边上:“你吃我吧,不要死呀,你不要死呀。”
我谢谢你啊,但你是我的功德,不能吃啊。老虎嗦动着下颚,用舌头把小孩的手臂抵出去。然后回头朝地上点了几下。
小孩看懂了,老虎说地上有血呢。他知道该怎么做,用雪埋起来就行。
于是老虎一路走,小孩一路埋。等老虎停下,小孩才怂怂鼻尖,发现自己到家了。
小孩的爹娘几乎晕死过去,两人皆是两腿战战,哭着上前一把将血人似的孩子拦到身后。
老虎“呼”一下在地上打了半圈滚,把肚皮朝上。屋里暖和,屋里好啊。
她哼哼着,小孩依然能懂,“哇”一声,哭得能看到喉咙管。
别哭啊,今年冬天好过啊,拿我的皮去做裘啊。老虎“哼哧”两下,眼前一片漆黑,连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也看不见了。她心里想着,算了,不当神仙了,让“小功德”舒舒服服过个冬天。
“就当是,赔罪吧。”张复初一只脚踩在神台上,脑袋就点在膝头,她看着男人微微笑着,语气还是像刚才讲故事那样和缓,“虎裘暖和吗?”
男人看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次的故事不像是你的风格。”
张复初不介意地耸耸肩,好像对男人的说法并不在意:“这都是‘故事’,何谈有没有我的风格?还是神君你觉得,老虎不能拥有人性?”
“有人性还会提出让小孩拿她的皮去做裘?”男人有些无奈地笑笑,“那小孩还有人性吗?”
好像也有道理,张复初笑起来:“神君总是有好些道理,不过神君你知道这个故事可以用哪句话作为总结吗?”
庙里庙外都静了,雨和雷停了。
男人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清泠泠的,掷地有声。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复初睁大眼睛,“应当是‘吾之事毕也,虽死无憾’。因果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神君怎么总要背在背上?”张复初说着颇有些大胆地揉了下男人的脑袋,直把对方的乌发揉成一团。
男人微微低下头,没有阻止她:“那你呢?你背因果吗?”
“神君大人这么执着?”张复初干脆把两条腿都收到胸前,抱在怀里,“我的故事讲完了。神君莫不是还没想好,所以才逮住一个问题不放?”
男人瞟了眼张复初,然后默默又移开视线。最后开口还是那个熟悉的开头:“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一只鹿。
是一只银色皮毛,且头顶只长有一根角的鹿。山上环境优美,自然风光百看不腻。他是什么时候定居在这里的,恐怕连鹿自己也不记得了,也许是十年,也许是百年,起码到目前为止,这座山没有枯竭,始终宜居。
山脚下有条蜿蜒的小溪,小溪像是山的腰带,环绕着一眼向上看不到来处。这溪好像就是这样,既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起码鹿没找到。
溪水十分清澈,里头的鱼不计其数,什么颜色都有。
但火红色的鲤鱼,只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