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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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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收回我的话,这只鬼跟着听还是有点问题的。
“先皇早就对您有所忌讳,在儿子们接连意外去世后决定对您和您的母族下手。下手的原因据说是……是”鸣玉说着说着就抖了起来,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很少见到鸣玉被吓成这样,对那个狗皇帝的无聊理由多了几分好奇,“是什么?”
鸣玉啪嗒一下就跪下了,邦邦邦地给我磕了几个头。“臣……臣不敢,臣……”,她越是面色惨白我越是好奇,连我袖子里的水鬼都有些不安分地偷偷探出半张脸,兴致勃勃想吃点我的瓜。
我就说她是个没眼力见的水鬼,还好鸣玉是低头跪着的看不见,不然铁定会吓晕过去。我把水鬼用袖子掂了掂把她扔了回去,希望她别有事没事地白天出来吓人,虽然现在看起来鸣玉没看见她也已经被什么别的东西吓得不轻了。
不过,什么理由能让向来直言直语冷漠的鸣玉这么难以启齿?我走近一步,鞋尖轻轻抵住她的脸侧,“嗯,鸣玉?”我想我的警示已经足够了,我向来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支支吾吾的,尤其是在汇报工作的时候。我感觉鸣玉下一秒就要嘎嘣一下死掉了,但是她脑子还没死,可怕得很。在她已经有些颠三倒四但仍旧努力把舌头捋直的大胆发言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鸣玉说得如此胆战心惊。
“哦,有点意思。意思是,朕非皇家血脉,是圣母皇太后胆大包天……哈,胆大包天地伪造朕的血脉是吗。”我每说一个字,鸣玉的身体就再低一分,她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看她恨不得现在就把我书房的地板刨了钻进去然后把土盖好。“那群东西,也就是用这个理由来篡位的?”我想到了登基时候那人说的话,说我不是老东西的血脉,原来他也不是纯粹血口喷人,还有些根据的,那他的三族是死得有点冤了。我稍微那么动了一下脑子,想了一下我惨死的兄弟姐妹,心中没有多大悲伤。怪不得没有悲伤呢,原来可能根本就不是兄弟姐妹。不过我其实并没有很生气,想到如果自己可能不是那个狗东西的血脉,我甚至舒爽地笑了笑了。
我对先帝那个狗东西,一直都非常讨厌。人讨厌狗,这是人之常情。
先帝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他整日沉迷女色,女人一箩箩地进他的后宫,儿女也是一箩箩地生。皇帝的职责中,他就做到一个给皇家开枝散叶,至于散的树杈子和破叶子风一吹就嘎嘣断也是他的报应。我的母妃宁妃出身高贵,是本朝北安侯的嫡女,自小养在深山,至于为什么养在深山你别管,问就是一切为了家族。狗先皇为了睡女人千里迢迢偷摸进山去勾搭我母妃,实在让我不齿。而且他对我母妃并不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冷落她。还好我母妃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先皇,如果不是因为她在我夺位的时候被暗杀了,放到现在没人管她她可能日日夜夜都要去先皇牌位前吐口水。
“多有意思啊鸣玉,这事除了朕之外还有谁知道?”
“我!还有我!”我不知道这只水鬼为什么这么兴奋,常人知道此等皇室秘辛应该直接吓晕过去怕自己脑袋搬家,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才肆无忌惮吧,在鸣玉似乎做好了死在我手里的准备英勇赴义的时候,她再次没有眼力见地从我的袖子里钻出来了,甚至这次是整只鬼钻出来的。
我就说这鬼没有眼力见!
我很心死地看着她俯下身细细打量着鸣玉,感觉这鬼是完全没听我要求她隐藏自己的话,依然眼神在鸣玉身上滑着,头也没回地问我:“陛下,她刚刚说的事情很重要吗?是会让你没办法当皇帝了吗?”
我觉得还是鸣玉更心死一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刚鼓起来的勇气似乎又没了,而她还不敢细想这是哪蹿出来的声音。她头依然死死地低着,声音蔫了吧唧地说:“回陛下,只有臣一人知道。臣会把此事烂在肚子里,永不泄露。臣,也愿为陛下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水鬼回头:“她说她要为你去死哎。”
她这会儿倒是能听懂话外之意了!
这只不安分的水鬼滑铲到鸣玉眼前,趴下来好奇地盯着鸣玉:“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如果陛下要杀你,你也不要害怕。死了之后你会变成鬼,像我一样,和活着也没什么两样。”
“停。”我受不了了,把这只鬼抓回来团吧团吧塞回袖子里,又抬脚踢了踢在窒息边缘的鸣玉,“朕先不杀你,你还没汇报完是吧,今天先到这,剩下的写成报告给朕。”
“等等,还是杀……”袖子里的水鬼实在太不安分,蛄蛹来蛄蛹去的,弄得我痒痒的,很想笑出声。“鬼东西……”我嘟囔着,想转身回去休息,发现鸣玉还在旁边,不耐烦地又踢了她一脚,“给朕滚出去。”
鸣玉感激地邦邦又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陛下,为什么不杀她?”水鬼在我袖子里声音闷闷地说,“她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对你也很不利吧,我以为你会杀了她的。”
我对她的发言很惊讶:“你在鬼里面还算一个孩子吧。什么也不懂,朕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是皇帝,你不是,会杀了所有阻碍你的人吗,不管是谁,为什么放过她呢?”水鬼想从我的袖子里钻出来,却发现我把袖子堵住了,她没办法出来。可我没想到她顺着袖子向上爬,贴着我的身体,滑过我的胳膊,滑过我的胸前,变成阴湿的一股水汽缠绕着我,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看着她在水汽中重塑了身形,离我是那么的近,她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再贴近一些似乎能吻上她冷色的面颊。
她眨着靛色的,美丽的眼睛,带着天真的残忍问我:“我觉得你还是要杀她的,你为什么放过她?”这句话和她平时的语气并无不同,一条人命对她来说似乎也是如此轻如鸿毛,就像她撒娇着要首饰,闹腾着要待我身边,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腰肢,把她往我这里揽得更近了一些:“该说你到底是鬼吗,再纯净如白纸也心里充满恶意啊。”她的温度冰冷刺骨,冻得我轻轻皱了一下眉,“看,你好冷,和人不一样。”
“什么是恶意?”她的面纱随着她嘴型的动作飘动着,轻柔娇俏的声音就这么从帘下传来,“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说我呢。我觉得你很奇怪。”她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反过来批判我,“你是好奇怪的皇帝,虽然我没见过别的人,但我想你是很奇怪的。”
“你是好奇怪的鬼,虽然朕没见过别的鬼,但朕想你是很奇怪的。”我学着她说话,看着她靛色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她靛色的头发。她的头发也如我想象的一般冰冷,我就这这个姿势,把她按在了我的怀中。
“奇怪的鬼,你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并不好奇她的名字,知道一只鬼的名字对皇帝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我突然就好奇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名字本该是人的秘密,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或多或少地会在人的一生中占上一点戏份,不过是戏多戏少的区别。知道这鬼的名字对我没好处,我想,但是我没有继续开口了,就这么默默地等着她的回答。
“鬼是没有名字的。我们忘却前尘,只过好接下来的鬼生就好。”她的身体实在太阴冷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要把我的身体冻结。“但是我猜我的姓氏是落,你知道落日吗,落日的落。”她似乎是在流泪,其实我也不确定,因为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以人类的身份猜可能是在流泪。因为有水打湿了我的肩头,总不能是她散架了凝聚不了水来维持身形吧。
但是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垂了垂眸,眼中有一丝不可思议。
“河神妈妈说我是很特殊的,她发现我的时候,发现竟然有鬼没有任何法力,而且死死地在河底反复地写一个‘落’字,可能是我的名,可能是我的姓,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我希望是我的姓。”
“落日,是温暖的,但在短暂的温暖后就是冰冷的寒夜,冰冷得像我的鬼生一样。”她抬起头看我,我依然看不清她面纱下的容貌,但我却感觉她是在笑的,尽管她美丽的眼睛在落泪,“陛下,你要给我起名字吗?”
原来她刚刚真的在落泪。
我又想到我那条小蛇了,它是一条很漂亮,很可爱的小蛇,但是它很不听话,总是偷吃,还咬死过很多人,我真的费了很大心力给它收拾各种烂摊子。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它,喜欢它的不听话,野蛮,哪怕它最终死于它的不听话,我说八百遍了不许偷吃它还是偷吃。我凝视着这个鬼,总有一种预感,如果我起了名字,这只鬼也会像那条小蛇仗着有我这个主人恃宠而骄,胡乱作为。我厉色对她时她都这么缠着我了,我要是给她一点点甜头,那还了得。这只鬼一定会蹬鼻子上脸的,而且我把它带回来不是当宠物养的,我要利用她查清楚我的梦,然后把她处理掉,这样才对。
所以我微微笑着,抬手为她抹泪。
“可以啊。”
那又如何呢?我抚摸她头发的手慢慢用力,拽着靛色的头发把她的头抬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有谁敢去伤害我新的宠物呢?
“小水蛇。”我亲昵地喊着她,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炸毛,嗯或者叫炸水。水花把我从头到尾彻底打湿了,我手上狠狠用力,听到她委屈地开始尖叫:“你知不知道我这种没有法力的鬼维持自身很困难的,更别说维护我漂亮的头发。再说什么水蛇我怎么会是那种丑东西,我……”
我的头发在往下滴水,水滴滴在了我的睫毛上,让我很不适地眨眨眼,但是出奇地没有烦躁,“朕没想叫你这个。起名是很复杂的事情,这个之后再说,你先就叫‘落落’吧。”
她停止炸水了,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我,“那,陛下,你叫什么呢?”
我沉默了一下,放开她,向旁边走了几步。她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放开她,还想张开双手挽留我。我毫不留情地踢了她一脚,冷漠地站在离她几步的距离外,审视着她。
我想,或许现在我还有机会,还有处理掉她的机会,处理掉我莫名其妙生出来的心软的机会。我想刚刚我可能是真疯了,竟然给她起名为“落落”,说出去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对我这个冷血无情的皇帝来说。
但是“落落”……她是和我有关系的吧?她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个字……我的血液在叫嚣,说杀掉她,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杀掉一个已经死过的鬼。在刚刚的一瞬间,我对她的身份有了一个猜测。
她可能生前与我有一定的血脉关系,这也能说得通我为什么能梦到她了。
可能是我思考的时间有些久了,眼神有些杀气外露了。她跪趴在地上,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又慌张地看着我,可怜兮兮地膝行着,想向前靠近我,却被我冷淡的目光逼停在原地。在这窒息的沉默中,她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陛下……哦对,皇帝,我是不能知晓皇帝的名讳的,我……”这个刚得到名字和主人的孩子退后几步,哀求地看着我,“陛下,‘落落’错了,陛下……我不问了,我不要知道了。”
我垂眸看着她,她看起来一无所知。是了,一无所知,那么利用她也没什么损失吧,为什么一定要杀掉?我就这么劝说自己,也错过毫不留情杀她的最后机会,我对此心知肚明。
我朝她招招手,这只鬼像小猫一样凑了过来,流水一样的身体从我脚边缓缓顺着我的身体爬升,她的声音重新在我耳边响起:“‘落落’错了,陛下,‘落落’会听话的……”
“落落。”我温柔地抱住她,看她就这么软绵绵又冰冷地融化在我身上,“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现在别人面前,你要隐藏自己,也不许暴露名字,知道吗。”
“另外……”我把这摊阴冷的水在怀里拢了拢,她亮晶晶的眼睛带着雾气,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会听我所有的命令。我知道不过是似乎罢了,这只鬼一定不会听话的。这是没有理由的想法,但我知道我没有想错,仿佛我能洞悉她的内心,仿佛我知道她天生就是如此。
我袖口里的刀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腹部,她愣在我怀里,被我突然的暴戾吓出了泪水。可怜的鬼抖啊抖,却没有逃离我的意思。我不管她满脸泪水,满意地俯身吻了吻刀口,听到她小小地惊呼一声。
“落落,你要听话好吗,不然你会像这样受伤。”我的唇什么也没吻上,吻上一片虚无。但好像又什么都吻上了,我吻上了潮湿的水汽,我吻上了河边的花香,我吻上了冰冷的月亮,像吻上一阵凛冽的风,我遇见她那晚的风。
“陛下……”她轻轻倒吸着气,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诧异的眼神中,就着刀口又狠狠地捅了一刀。
“‘落落’会听话的,你能再吻吻我吗?”
这个鬼真是出乎我的预料,难道因为是鬼所以这么不怕死吗。但鬼看起来是怕痛的,当然也可能是装出来的。不过,管它呢。我看着她似乎痛得一直在流泪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泪水。
“好听话。”
好听话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