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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压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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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的物理学院报告大厅,恢弘明亮,暖气开得十足。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璀璨的灯光。
营员们穿着光鲜,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自信的气息。
周臆歧像一颗误入钻石堆的煤渣。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灰、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衣,背着那个与周围名牌背包格格不入的破书包,局促地站在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
寒冷似乎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与室内的温暖形成剧烈的反差,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像雷达一样,紧张地扫视着前方讲台上悬挂的营员名单和分组信息。
没有她的名字。
只有报到台旁边一块不起眼的白板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观察员:周臆歧”。
“嘿,看那边角落…”
“穿得…是走错地方了吧?”
“听说是个什么‘观察员’?张教授特批的?什么来头?”
“…谁知道呢,反正跟我们不一样。”
几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淡淡优越感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像细小的针尖,刺得她脸颊发烫。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开营仪式。张教授走上讲台,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他的视线似乎在那不起眼的角落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移开,开始了充满激情和深度的演讲。
精英们听得聚精会神,笔尖在昂贵的笔记本上沙沙作响。
周臆歧则坐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硬板凳上,拿出那本捡来的、纸张粗糙的笔记本和那支短得可怜的铅笔头,像一台高度紧张的记录仪,疯狂地捕捉着每一个她能听懂的词句、每一个关键的公式、每一个新颖的思路。
听不懂的,就用自己能理解的符号和词语强行标注下来,字迹因为急切和紧张而显得扭曲变形。
小组讨论环节是真正的炼狱。营员们迅速组成小团体,熟练地运用着各种她闻所未闻的软件、模型、参考文献。她像一块突兀的石头,被排斥在所有的圈子之外。
没有人邀请她加入,她也没有勇气主动靠近。
她只能默默地坐在外围,竖起耳朵,拼命捕捉那些飞速掠过、充满专业术语的讨论碎片,手指在粗糙的纸页上徒劳地记着,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时代抛弃的恐慌。
午餐是丰盛的自助餐,香气四溢。周臆歧远远地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食物,胃部因为饥饿而剧烈抽搐。
但她知道,那不属于她。她默默地退到走廊尽头,从旧书包里拿出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馒头——那是她用最后几块钱在T大食堂最便宜的窗口买的,就着保温杯里早已凉透的白开水,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的馒头渣刮过干涩的食道,留下粗糙的摩擦感。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她肩上。炼狱才刚刚开始,而她那微弱的火种,在这片精英的海洋里,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冬令营的最后一天,是决定性的考核日。
上午是涵盖范围极广、难度陡增的笔试,下午则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专家组面试。报告大厅被临时改造成考场,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周臆歧坐在被临时安排在考场最后方、靠近消防通道的一个单独小桌旁。这是“观察员”的待遇,一个被物理隔离的位置,如同她在这个营地的身份标识。试卷发下。
她深吸一口气,塞上那副破旧的耳塞,将外界的一切杂音——翻动试卷的哗啦声、笔尖的沙沙声、监考老师巡视的脚步声——尽力隔绝。世界只剩下眼前密密麻麻的题目。
寒冷和饥饿感被强行压下,胃部的钝痛成了熟悉的背景音。
她的目光沉静下来,如同投入深海的探测器,开始扫描。
题目艰深,远超高中范畴,大量涉及大学物理思想和数学工具。许多题目对前排那些装备精良的营员而言都颇具挑战,考场里不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烦躁的笔尖敲击桌面的轻响。
周臆歧的心沉了下去。差距,如同东非大裂谷般横亘眼前。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
但她没有放弃。她调动起所有在阶梯教室旁听时偷师的碎片、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草稿上领悟的只言片语、在无数个死寂寒夜里与难题搏杀磨砺出的本能直觉,以及那份关于临界点分析报告中锻炼出的、独特的切入视角。
基础题,她稳扎稳打,力求完美;中档题,她尝试用自己理解的方式迂回包抄;面对那些真正如同天堑的难题,她没有退缩,而是死死盯着,调动起全部的生命力去分析、去拆解、去尝试建立哪怕最简陋的模型!
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疯狂地舞动,留下深深浅浅、带着绝望挣扎痕迹的轨迹。时间仿佛在她高度集中的意志下扭曲、拉长。
汗水浸湿了她单薄内衣的后背,不是因为暖气,而是精神高度燃烧的蒸腾。
下午的面试间外,气氛更加压抑。
营员们拿着精心准备的简历和陈述材料,低声演练,紧张地踱步。周臆歧依旧坐在最角落的硬塑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书包,里面只有那本写满了她几天来拼命记录、字迹潦草扭曲的笔记本。
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光洁的地板。
终于轮到“观察员”周臆歧。她推开门,走进那间宽敞明亮、却充满无形威压的面试室。
三位头发花白、气质威严的教授坐在长桌后,目光如探照灯般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或许是因为张教授的特批)。
长桌上摊开着她的笔试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