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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疲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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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句号落下。
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
周臆歧放下笔，拿起那张还散发着打印机油墨味的协议。冰冷的纸张在她指尖微微颤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凝聚着她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和最终极的冰冷决绝。
这不是协商，是宣判。是单方面斩断血脉脐带的断刃宣告。
她站起身。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囚禁了她整个童年的牢笼。她拿起协议，还有那个早已收拾妥当、少得可怜的旧书包（里面只有几件衣服、洗漱用品、几本书和那个封皮模糊的笔记本），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父母还在低声争吵着什么，周天宝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传出摔砸东西的闷响和压抑的咆哮。油腻的肉汤和碎瓷片依旧狼藉地铺在地上，无人清理，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污秽的光。
周臆歧径直走到饭桌前。那盘狼藉就在她脚边。她没有看父母瞬间投来的、惊愕而复杂的目光。
她只是将手中那张冰冷的A4纸，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油腻的桌面上，压在一小片凝固的红色酱汁上。
纸张的边缘立刻被油污浸染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然后，在父母骤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在周天宝房间里传出的又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中，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父亲惊疑不定的脸，扫过母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的脸。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如同暴风雪过后万籁俱寂的冰原。
她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宣读最后的判决：
“我选T大。”
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桌上那张被油污浸染的协议：
“钱，以后按法律给。”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迟疑。
她转过身，背起那个旧书包，拉开门。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凛冽刺骨的寒夜。冰冷的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屋里浑浊的气息，也吹动了她额前枯黄的碎发。
她一步迈出，瘦小的身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身后，是母亲骤然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父亲愤怒的、语无伦次的咆哮。
家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如同合上了一座坟墓的棺盖，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精神的脐带，在这一刻，被她亲手用最冰冷的法律文书和最决绝的背影，彻底斩断。
她走进了寒夜，走向了未知，也走向了用孤独和血泪换来的、冰冷而真实的自由。
断刃已出鞘，再无回头路。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剔骨刀，刮过县一中后巷低矮破败的棚户区。
周臆歧租住的“房间”，是房东用储藏室改造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薄薄的、漏风的木门。空间狭小得仅容一床一桌，墙壁斑驳，透着渗骨的湿冷。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是唯一的光源和微不足道的热源。
这里成了她高考冲刺的最后堡垒，也是燃尽生命的最后熔炉。
冬令营的“优秀营员”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透支和更严峻的现实。
助学贷款尚未批复，T大的光环无法立刻变现。她身上仅剩的钱，是冬令营补贴扣除返程火车票后最后的铜板，以及最后几天在“好再来”忍受着老板娘变本加厉的呵斥和克扣，拼命刷碗换来的微薄收入。
这些钱，只够支付这间“冰窖”一个月的租金和购买最廉价的食物——成袋的硬馒头，论斤称的榨菜，还有散装挂面。
胃痛，这个忠实的“伙伴”，从未离开，反而在长期的饥饿、不规律的饮食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变本加厉。
它不再是钝痛，而是变成了频繁的、刀绞般的锐痛，常常在深夜将她从浅眠中痛醒。冷汗浸透单薄的被褥。她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牙齿死死咬住被角，身体因剧痛而弓成一只虾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桌上那瓶从药店买来的最廉价的胃药，药片已经所剩无几，效果却越来越微弱。
更可怕的是精神的疲惫。长期的睡眠不足、高度紧张和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她的思维。有时盯着物理题，眼前的字母会毫无征兆地扭曲、跳舞；有时在背诵古文时，大脑会突然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神经衰弱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绕着她，让她时刻处于一种紧绷欲断的状态。她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门外有脚步声，或者弟弟周天宝那充满恶意的咒骂在耳边回响。
唯一的支撑，是那个封皮模糊的旧笔记本。它不再仅仅是计划本和错题集，更成了她与自我对话、对抗虚无的唯一通道。
昏黄的灯光下，她颤抖着拿起那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许久，才落下。字迹不再工整，而是变得潦草、虚弱，甚至有些歪斜：
“4月10日，晴，大风。胃痛如绞，吞药两片，无效。背完《逍遥游》，默写第三段卡壳。废物。”
“4月15日，阴冷。挂面吃完了，馒头还剩三个。数学卷最后大题，思路卡死两小时。老王课上讲评，没听清。耳鸣。”
“4月20日，雨。房东催租。钱只够十天。药只剩五片。理综错题重做，又错。冷，骨头缝里都冷。想睡…不能睡…”
“4月25日，…… ” 日期后面的空白处，被一滴晕开的墨迹模糊。
笔尖颤抖着，写不下去了。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