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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鸠客 ...

  •   前朝重臣遗孤为新帝视作己出者,称鸠客,安居宫内,以示新帝宽仁。

      晟朝永和七年冬,新帝登基的第七年,也是宁即自十岁起入宫的第七年。

      野史记载:“腊月初七,帝幸鸠客宁氏,三更方歇,赐白玉膏。”

      毗邻皇帝寝宫的寒梧院偏室,炭火正旺,熏香浓得发腻。

      宁即跪伏在龙榻边,素白的鸠客服被撕开半边,露出锁骨上未消的淤痕。皇帝半倚着,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宁即颈间的金铃。

      “如今倒是乖巧,怎么不似从前那般咬人了?”
      宁即不语,闻着熏香,身子愈发软了起来。

      “抬头。”帝王的声音混着酒气,“朕今日高兴,赏你样好东西。”

      鎏金托盘递到眼前,宁即瞳孔骤缩——那是一枚染血的玉璜,母亲临终前挂在弟弟脖子上的信物。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殿门推开一扇,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又融进了黏腻的空气中。
      珠帘掀开,十岁的小太子立在灯影里,发梢沾着未化的雪,手里攥着半卷被揉皱的《策论》。

      烛火爆了个灯花,他在摇曳的光影里愣愣地看着榻上的场景,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

      皇帝的手顿在宁即腰间,语气骤然冷下来:“谁准你进来的?”

      小太子声音发颤:“儿…儿臣。”
      “出去。”

      小太子没动,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宁即身上——少年细白的腕骨正被父皇捏在手中泛着不正常的红。

      皇帝不喜兴致被扰,抄起床头案殇一块玉镇纸砸过去,“朕叫你滚!”

      镇纸擦着小太子的额角飞过,砸在地上。
      宁即猛地闭眼。

      “…儿臣告退。”
      殿门重新合上时,皇帝掐着宁即的下巴迫他抬头:

      “心疼了?”

      烛火摇曳里,宁即看清帝王眼底的兴味——那是猎户逗弄掉进陷阱的鹿时才有的神情。

      “臣不敢。”他勾起唇角,主动将脖颈送到对方掌中。

      “请陛下继续吧。”

      又是七度春秋后,寒梧院的梅花谢了又开,御阶上的积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新来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数着铜钱打赌,明夜皇帝宿在哪个宫中。

      五更梆子响过第三遍时,宁即拖着酸软的腿推开门,锁骨处新添的牙印渗着血珠,素纱衣领被撕开一道三寸长的裂口。

      老太监捧着鎏金托盘等在阶前:“陛下赏的灵芝膏。”宁即跪接时听见远处宫女窃笑:“唉,听说皇上昨晚叫了四次水...”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萧景珩正立在晨雾中的梅树下,玄色大氅沾满露水,不知已站了多久。

      他推门而入时,宁即正背对着他系衣带,腰佩金铃,素白的单衣滑落半截,露出脊背上纵横交错的吻痕和齿印,有些还渗着血。

      萧景珩脚步一顿。

      宁即似才察觉有人,慌忙拢紧衣襟,转身恭敬地扫视一眼,便跪:“太子殿下。”

      他低着头,脖颈上一圈青紫掐痕刺目惊心。

      “……起来。”萧景珩嗓音微哑。

      宁即没动,反而将袖口往下拽了拽,遮住腕间勒痕:“臣脏,不敢污了殿下的眼。”

      萧景珩面容冷淡,“鸠客每日做的就是这种营生?”

      宁即指尖颤了颤,却仰脸露出个温顺的笑:“殿下说得是。”

      他眼尾还泛着红,唇上咬破的伤口结了薄痂,偏那笑意恭谨又乖巧,仿佛昨夜被折磨到呜咽的不是他。

      萧景珩忽然俯身,一把扣住他手腕。

      “这伤,”他拇指重重碾过宁即腕上淤青,“是父皇弄的?”

      宁即轻嘶一声,却温声道:“是臣不懂规矩。”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甩开手,转身离开。

      宁即伏地行礼,在阴影里,慢条斯理擦掉了眼角那滴要落不落的泪。收拾了衣装去了紫宸阁。
      阁内,宁即跪坐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泛黄的奏折。

      皇帝倚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表情:“可喜欢给你专门修缮的藏书阁?朕特意命人将前朝旧档都搬来了。”

      宁即垂眸,唇角噙着温顺的笑:“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他的指腹下,正压着一份《宁氏逆案实录》——朱笔批注的字迹刺目如血:

      “宁殊同通敌,诛九族。其妻有孕,暂押天牢,产后处绞。”

      皇帝轻笑:“怎么不翻下一页?”

      宁即顺从地掀开——是他母亲临刑前的画押状,字迹歪斜颤抖,末尾还沾着干涸的血指印。

      “听闻宁夫人当年是名动京城的美人。”皇帝叹息,“可惜啊,一根白绫就断了气。”

      宁即睫毛未颤,恭声道:“逆臣家眷,死不足惜。”

      窗外春光正好,照在他玉白的脸上,连唇角弧度都完美得像是雕琢出来的。

      皇帝突然觉得无趣,摆手道:“行了,你慢慢看吧。”说罢准备去上朝。

      宁即伏地行礼,起身时袖袍带落一盏茶,正泼在那份案卷上。墨迹晕染开,将“宁殊同”三个字淹成了一团污渍。

      “臣该死。”他跪着去擦,指尖却暗暗用力,将宣纸揉烂在掌心里。

      皇帝眯眼看他,忽然大笑:“无妨,朕那里还有副本。”他笑着抚掌按在宁即头上,然后走远了。

      窗棂将暮春的阳光切割成菱形光斑,宁即跪坐在青玉案前,指尖在泛黄的竹简上轻轻摩挲。

      熏香在青铜鹤炉中袅袅升起,为他低垂的眉眼蒙上一层薄雾。他目光死死黏在竹简,那行褪色的朱批。

      宁即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刚才皇帝抚摸他发顶时掌心的温度。那只手曾经朱笔一挥,就让他尚未出世的自己成为孤儿。

      他发了很久的呆,慢慢将竹简收入袖中时,指甲在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巳时,宁即仍立在紫宸阁最高的书架前。月光透过窗纱,将他素白的鸠客服染成青灰色。

      “《承平三年枢密院奏议》...”他喃喃念着书架标签,突然听见身后木梯传来规律的吱呀声。玄色锦靴踏在最后一阶,金线绣的螭龙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再次行礼,“太子殿下,又见面了。此处灰尘重,恐污了您的衣袍。”

      萧景珩伸手取下他头顶的一册书,呼吸拂过他耳畔,身上有清冽的沉水香,指尖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在找什么?”

      宁即转身时袖袍带落一叠文书,俯身去接时,被萧景珩抢先拾起。竹简从袖中滑出半截,朱批在月光下刺目如新。

      “前朝旧事罢了。”他假意去夺,萧景珩却已展开竹简。空气瞬间凝固,远处传来禁军交接的金属碰撞声。

      “你父亲是宁殊同。”

      宁即看见萧景珩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太子思考时的习惯。他十岁入宫,在这地方呆了七年又七年,早已记下这些细节。

      “陛下仁厚,抚养仇敌之子。”宁即轻笑,眼角泪痣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萧景珩不语,将竹简放回书架最高处。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阴影:“明日未时,本宫在竹幽轩等你下棋。”

      宁即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螺旋木梯尽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咬住自己手腕,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袖中藏着另一卷偷抄的密档,记载着三百宁氏族人被活埋的具体位置。

      镜中人眉眼温润如玉,唯有瞳孔深处燃着幽暗的火。

      萧景珩走进竹幽轩时,宁即正蜷在炭盆旁,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划着字。

      “写的什么?”萧景珩走近,靴底碾碎地上未化的冰。

      宁即猛地抬头,抹平沙盘:“…练字。”

      太子瞥见沙上残迹——是诗经的残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但“忧”字少了一点。

      他忽然地笑:“《黍离》?”

      宁即垂首,肩胛骨在单衣下嶙峋突起。

      静默良久,太子抽走他手中木棍,握起他手腕,按在案上:“看好了——”

      狼毫蘸墨,太子握着他的手运笔,在宣纸上重重落下一个“忧”字。

      “这一勾要锋利,像剑出鞘。”太子的呼吸拂过宁即耳际,“你握笔太软,难怪总被欺负。”

      宁即盯着两人交叠的手,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出太子袖口金线绣的螭纹。

      宁即睫毛垂下,默记每一笔转折的力道。
      “现在可以陪本宫下棋了吧。”

      萧景珩放下笔。

      “当然。”

      窗外细雨斜织,檐角铜铃轻响。

      宁即跪坐在棋枰一侧,指尖粉润,捏着白玉棋子轻敲棋盘。

      素白的鸠客服袖口微湿,洇开一片淡青。他指尖捏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萧景珩支着下颌,玄色锦袍衬得眉目如刀,目光却落在宁即腕间——那里有一道未愈的勒痕,紫红交错,像是被人狠狠攥过。

      “鸠客也会下棋?”太子笑着问,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白玉棋子的边缘。

      宁即垂眸,落子无声:“略懂皮毛,不敢与殿下对弈。”

      “既不敢,为何应约?”

      “殿下传召,臣不敢不来。”

      萧景珩忽的一子截断他的退路:“真虚伪。”

      黑子被困,宁即却不慌,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边缘,像是思索,又像是无声的挑衅。

      “你这一步,走错了。”萧景珩盯着他,“再往前,就是死路。”

      宁即抬眸,眼尾微扬,烛火映得他瞳仁清透如琥珀:“殿下怎知,我不是故意寻死?”

      萧景珩手指一顿。

      棋至中盘,黑子看似节节败退,却总在绝境处诡谲求生。

      萧景珩攻势凌厉,宁即却如春水绕石,不疾不徐。

      “你棋风像一个人。”萧景珩忽然道。

      宁即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哦?”

      “宁殊同。”

      宁即面上却笑意不减:“殿下博闻强识,卑臣佩服。”

      萧景珩眯眼,忽然松手,从棋罐中取出一枚白子,轻轻放在宁即掌心:“你执白。”

      换了棋色,宁即的棋路陡然一变——不再迂回,反而锋芒毕露。

      萧景珩落子如刀,宁即却步步紧逼,甚至不惜以子换子,杀得棋盘血色淋漓。

      “你倒是狠。”萧景珩嗤笑,“连自己的棋都吃?”

      宁即指尖捻着一枚染血的白子,方才捏得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轻声道:“棋盘上,没有自己人。”

      最后一子落下,宁即的白子以半目胜出。
      萧景珩盯着棋盘,忽然笑了:“你故意的。”本可以赢更多,却偏偏控在险胜。

      宁即低头收拾棋子,“殿下让了臣三子。”

      “我没让。”

      “那便是臣运气好。”

      萧景珩忽然按住他的手:“宁即。”

      宁即抬眸,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究竟想要什么?”

      宁即轻笑,指尖轻轻划过太子掌心的纹路:“臣只求…殿下今夜尽兴。”

      萧景珩猛地收手,起身时带翻了棋罐,黑白玉子哗啦啦滚了一地,径直离开。

      宁即伏地行礼,退出殿门时,唇角无声勾起。

      又被气走了。

      他目光扫过棋枰,那处压着一枚黑子。
      那是中盘厮杀最激烈时,他借着拂袖的动作,从棋罐边缘悄无声息顺走的太子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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