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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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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黄的灯光下,那张破碎的侧脸,在无数道细微的裂痕中,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浮现。炭笔勾勒的眉眼依旧沉静专注,微抿的唇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下颌的弧度优美而坚定……只是这一切,都被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白色裂痕无情地切割着。
每一道裂痕,都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无声地控诉着昨夜那场毁灭性的风暴。
林漱石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画纸上那个被裂痕切割的自己。她的心口像是被那些裂痕同步切割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仿佛能透过这些裂痕,看到蔚燃坐在画板前,握着炭笔时专注而温柔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在现实中捕捉到的);看到她笔下流淌出的、带着隐秘爱意的线条;更能看到昨夜,当秘密被粗暴揭开时,她眼中瞬间碎裂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泪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最后一步——修补。
那十几片碎片,只是杯水车薪。画纸上,依旧有大片的空白,如同无法填补的伤口。那是被彻底撕碎、再也无法找回的部分。
林漱石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画筒上。她拿起那枚小小的银色钥匙,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钥匙插入筒底的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筒底一个隐藏的夹层。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支削好的炭笔,一块揉擦用的橡皮,还有……一小叠裁切整齐的素描纸边角料。
林漱石拿起一支炭笔,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微涩的触感。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布满裂痕的侧脸上,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也无比温柔。
她要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眼,用自己的……心,去填补那些空白。
她拿起炭笔,笔尖悬停在画纸的空白处。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蔚燃的笔触,回忆着画中那个沉静的侧脸每一个细节的走向,回忆着……昨夜在图书馆角落,当她终于看清自己心意时,灵魂被那幅画击中的震撼感觉。
笔尖落下。
她描摹着记忆中的轮廓,模仿着蔚燃的笔触。线条由生涩到渐渐流畅。阴影的过渡,明暗的交界,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试图让新填补的部分,最大程度地融入那布满裂痕的旧画,让那些狰狞的白色伤疤,成为这幅重生之作的一部分,而非掩盖的瑕疵。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却又破碎不堪的古董,需要无比的耐心、细致,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台灯的光晕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墙壁上,像一个孤独而执拗的匠人。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手臂因为长时间悬空执笔而酸麻胀痛。眼睛干涩得如同火烧。
但她没有停下。
空白一点点被炭笔的黑色线条覆盖、填充。新的线条与旧的裂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震撼的视觉效果——破碎与完整共存,伤痕与新生同在。
当最后一笔落下,林漱石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疲惫地闭上眼,缓了几秒,才重新睁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看向书桌上那幅“重生”的画作。
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在画纸上。
画中,她的侧脸依旧沉静专注,微抿的唇线带着一丝温柔的倔强。只是,整张画布满了无数细密交错的白色裂痕。这些裂痕如同蛛网,又如同大地的沟壑,将画面切割成无数碎片。而在那些原本空白的区域,新的炭笔线条填补了上去,笔触带着模仿的生涩,却努力地延续着原有的神韵,让整个侧脸在破碎中,奇异地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轮廓。
裂痕无法消除。
空白已被填补。
这是一幅带着伤痕的、浴火重生的画。
林漱石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画中那双被裂痕切割、却依旧沉静专注的眼睛——那正是她夹在单词本里的碎片所描绘的部分。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冰冷的、凸起的裂痕。
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如同触摸到昨夜那场风暴留下的、无法磨灭的伤痕。也如同触摸到……蔚燃那颗被她反复伤害、却依旧滚烫的心。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再次从她干涩发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画纸上,在炭笔的线条旁洇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画纸上,抵在那双被裂痕切割的眼睛旁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低低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房间里。
“对不起……”
“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换我来走向你……”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透过病房窗户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被晨风冲淡了些许。蔚燃靠在升起的病床头,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她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刘雯婷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说着班上的琐事,试图驱散病房里挥之不去的沉闷。
“……然后老班脸都绿了!你是没看见,可解气了!”刘雯婷夸张地比划着,试图逗蔚燃开心。
蔚燃只是淡淡地牵了下嘴角,眼神有些飘忽,并没有多少笑意。她的目光掠过刘雯婷的肩膀,落在病房门口的方向,又很快地、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垂眸看着碗里白糯的米粒。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失落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
刘雯婷敏锐地捕捉到了蔚燃的心不在焉,心里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刀,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班长她……昨天走的时候,脸色好差,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蔚燃握着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抬头,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粥,米汤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活该。”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冷漠,却掩不住底下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雯婷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识趣地闭上了嘴。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霖磐高中的午休时间,教学楼里弥漫着一种慵懒的喧闹。高二(3)班的教室里,大部分学生趴在桌上小憩,或者三三两两低声聊天。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林漱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习题册,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摊开在习题册上的、那幅被无数裂痕切割、又被她笨拙填补的素描。
炭笔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那些蛛网般交错的白色裂痕也无比刺目。画中自己的侧脸,在裂痕的衬托下,沉静中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脆弱和坚韧。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让她心口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和更加汹涌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猛地合上了习题册,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夹在里面。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教室里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林漱石无视了那些探究的视线,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蔚燃回来了。
她就坐在那里,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一本摊开的书。阳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没什么血色的下颌。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以往更甚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林漱石的心跳骤然加速,掌心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攥紧了怀里的习题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每一次脉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走过去。
把画给她。
告诉她……告诉她……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勇气和怯懦激烈交锋。她看到蔚燃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纤细、苍白,指关节微微凸起,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力量。她想起病房里那冰冷的拒绝,那被狠狠甩开的手,那刺眼的回血……
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一步。两步。三步。
距离在缩短。她能清晰地看到蔚燃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到她握着笔的指尖微微用力而泛白。
就在她距离蔚燃的座位还有几步之遥时,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侧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或者是对她的气息形成了某种刻入骨髓的排斥反应,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僵了一下。
林漱石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蔚燃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她。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指节捏得更紧,透着一股无声的、冰冷的警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阳光依旧温暖,教室里的喧嚣似乎也恢复了正常,但林漱石和蔚燃之间,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林漱石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一个被钉在舞台中央的小丑,承受着无声的凌迟。怀里的习题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也烫着她那颗在勇气与退缩边缘挣扎的心。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难堪和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班长!”刘雯婷抱着几本刚从办公室拿回来的作业本,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看到僵在过道中央的林漱石和座位上散发着寒气的蔚燃,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起笑容,“班长你在这儿啊?正好!老班找你呢!在办公室,好像挺急的!”
这突兀的“解围”像一根救命稻草。
林漱石猛地回过神,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哦,好,我这就去。”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那本藏着灼热秘密的习题册,狼狈地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门。背影仓惶,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刘雯婷看着林漱石消失在门口,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座位上依旧纹丝不动、周身寒气更重的蔚燃,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午的课程漫长而煎熬。林漱石坐在座位上,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老师讲台上的声音模糊不清,黑板上的字迹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里的那本习题册上,系在那幅布满裂痕的画上,更系在……那个冰冷拒绝的背影上。
刘雯婷的解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刚刚鼓起的、鲁莽的勇气,却无法浇灭心底那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滚烫的执念。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机会。
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如同救赎的钟声。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碰撞声、嬉笑声、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响成一片。林漱石的心脏再次因为紧张而狂跳起来。她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紧紧锁定着那个靠窗的位置。
蔚燃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拉上书包拉链,然后站起身。她没有看任何人,包括那个一直注视着她的方向,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
就是现在!
林漱石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引来旁边同学诧异的眼神。她顾不上道歉,抓起书包和那本至关重要的习题册,拨开人群,朝着蔚燃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放学的学生。林漱石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白色的、清瘦的身影。
看见了!蔚燃正不紧不慢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林漱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追了上去。就在蔚燃即将踏上楼梯台阶时,林漱石终于追到了她身后。
“蔚燃!”她急切地喊出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蔚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
林漱石一咬牙,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蔚燃的书包带!
入手一片冰凉。蔚燃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拉扯而猛地一顿!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气息,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走廊里喧嚣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