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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觉得我是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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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故乡,本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却依然被特有的倒春寒纠缠。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夹杂着余冬不肯散尽的寒风,冷得刺骨,也冷得人心烦闷。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是妈妈的电话。
“怎么了,妈?”我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知道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
“省考的成绩出了,”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期望,“你打开电脑查一下吧。”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5点17分。她此刻大概还在政府大楼里处理着公务吧。身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妈妈对我职业的期许几乎等同于“公务员”本身。或许不只她,在中国许多父母的眼中,职业的路径分明地划为两道:一条是“公务员”的康庄大道,另一条则是模糊不清、充满风险的“其他工作”。可我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尽管已竭尽全力,结局似乎早已写在冰冷的分数里。
“好的。”我应道,努力让语气平稳,却掩不住心底弥漫开来的心虚。
“你没有信心吗?”妈妈的语气里透出隐隐的不安。
“还好吧。”我含糊其辞,“我看了分数再打给你。”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挂断了电话。
省考官网的界面简洁得近乎冰冷,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漠然。我指尖微颤,点开了笔试分数查询栏——203.15分。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三百分的满分,两百分出头……或许还有一丝希望?毕竟去年的最低录取线才一百九十多分。但此刻只有孤零零的分数,排名未出,与我一同角逐那有限名额的146人,他们的成绩如同悬在头顶的未知之剑。
“203.15分。”再次开口时,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比上次好。”妈妈习惯性地先抛出安慰的橄榄枝,紧接着话锋一转,“但这个分数……很危险。”
“我已经很努力了……”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声音越来越小,几近消散在空气中。
“你每天就早上和下午看书,怎么和人家整天埋头苦读的孩子比?” “孩子”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25岁的我。那感觉,既荒谬又刺痛。
“对不起,妈妈。”除了道歉,我不知还能说什么。解释?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算了,等排名出来再看吧。不过我说过,再给你半年时间。时间一到,你就自己去找工作。到时候工资怎么样,待遇如何,我都不管了。挂了。”
电话□□脆地切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空洞地回响。一股沉重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我,将我压向身后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这是搬新家时我执意要求的,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柔软的讽刺。床上,一个身材消瘦、面容憔悴的25岁男性深陷在柔软的织物里,而他身边,竟簇拥着17个形态各异、色彩鲜亮的毛绒公仔。这景象,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反差。
这些小家伙,除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绿色国创小剑龙,其余皆是世嘉(Sega)的正品宝贝。有来自Vocaloid家族的软萌Fufu,有兽娘动物园和Lovelive的元气少女,甚至还有东方Project的奇幻角色。除了V家的始音海人和镜音莲,以及那只国创小剑龙,其余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我知道,任何解释在一个喜欢毛绒娃娃的男性身上,都容易显得“不正常”。但我的感情纯粹无比——它们是我的孩子,是我内心世界的投射与慰藉。因为,我始终觉得,我的灵魂与这具躯壳格格不入。直白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女生,可现实塞给我的,却是一个男性的身体。
作为一个典型的、经历过集体生活的中国学生,我极度在意他人的目光。我不愿被视作异类或变态。幸运的是,我遇到的朋友们都很好,是那种最普通的、善良的男生。他们或许各有小缺点,但本性纯良,没有扭曲的欲望。正是这种“正常”的环境,某种程度上修复了我因内在冲突而摇摇欲坠的人格。为了融入,我自然而然地,甚至可以说是下意识地,为自己打造了一副“男性”的面具。这副面具戴久了,除了偶尔流露的“娘娘腔”和对女性缺乏那种本能的欲望外,其他方面,似乎与一个“正常”男性并无二致。
但这终究是伪装。我内心深处无比确信,女性才是我灵魂的本质。因此,和男生们同住的日子,对我而言是一场漫长的精神酷刑。我的视线总在飘忽,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无论是他们身上某些属于男性的特征,还是投射回自己身体的倒影,都让我感到强烈的不适。因为我是“女生”,看到男性的身体理应害羞;因为我是“女生”,更不能让男生看到我的身体;而讽刺的是,这具身体本身又是男性,似乎也不该被女生看到……这逻辑的死循环,将我牢牢困住。所以,无论天气多么酷热难耐,我也永远穿着长袖,手边永远备着一件外套——前者是基本的遮挡,后者是为了防止汗水浸透衣衫而暴露轮廓。我的□□,像一件不合时宜的展览品,必须被严密包裹,隔绝于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我无法否认,朝夕相处的男生们会吸引我。但这种吸引,更多地源于对他们灵魂光芒的欣赏。他们有的温柔体贴,有的成熟稳重,有的阳光开朗,有的正直可靠,有的青涩可爱……这些美好的特质如同磁石。然而,我的反应模式却与大多数中国女性截然不同。社会常将“凝视”的罪责归咎于男性,认为被注视的女性是受害者。可当被“注视”的对象是我(这具男性身体),我却本能地感到羞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污染”了对方的视线;女孩们普遍认为男生意□□性是变态,而我却对自己对男生产生的情愫感到无比罪恶,认定自己才是那个扭曲的存在。这种沉重的负罪感,甚至蔓延到了我用以伪装的“男性”一面——当我想到有女生向我表白,是希望我用男性的方式去回应她、亲近她,那种强烈的抵触和不适感便油然而生。
想来真是魔幻。既然我认定自己是女性,那么再接受“同性恋”(喜欢男性)的身份,似乎就像负负得正,能让我在精神层面以一种极度“猎奇”的方式“正常”生活下去。这逻辑既荒诞又自洽。虽然我会辩解自己并非男同(因为心理认同是女性),但从社会现实的皮囊来看,我确实是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然而,如果我真是纯粹的同性恋(心理认同男性),那我应该喜欢女性才对……天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单纯的同性恋还要复杂、还要奇怪一百倍。
既然我如此渴望成为女性,又为何不去做变性手术?答案残酷而现实。我出生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拥有深爱我却并不富裕的父母。早在12岁,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我知道他们爱我,我也深知这个家无力承担那样昂贵、漫长且充满社会压力的转变。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乖巧听话的男孩,承载着他们“健康成长”、“成家立业”的朴素期望。我不愿让他们看到那个“扭曲”的自己。我尝试过无数种方法去“矫正”内心,可那“女性”的烙印,仿佛深深刻进了灵魂的基石。于是,从真正了解变性手术的那一刻起,我就选择了放弃。但这并未熄灭我的幻想之火。我总在痴心妄想,某天一觉醒来,这具身体就能奇迹般地蜕变,成为一具真正充满活力、能够孕育生命的女性之躯。当然,这不过是绝望中的呓语。
拒绝了生理层面的改变,我只能将全部注意力投向那所谓的“女性灵魂”。剥离了□□,女性究竟是什么?社会没有标准答案,学者们也众说纷纭。对我而言,核心是两点:母性与对男性的忠诚(这里的忠诚更偏向于情感归属与依恋)。我喜欢男性,我认为女性是相对男性而存在的互补体。而最重要的,人类女性是母性的天然载体。这当然只是我偏执的理解,真正的女性们如何想,我无权置喙,也无力改变。奇怪的是,我对来自其他女性群体的认同感却相当模糊,归属感更是若有似无。
这两种自认的“女性本质”指引着我的行为。每天和男生们一起生活、玩耍,虽然无法将那份女性化的情愫直接表露,但仅仅是融入他们的圈子,被他们接纳为“兄弟”,就极大地滋养了我干渴的内心。我的性格随和而热情,虽非游戏高手也无甚惊人才华,但那份“女性意识”让我本能地对人温柔体贴,而“男性意识”又让我的处事方式偏向理性。于是,在朋友中,我成了那个天然的“粘合剂”。或许我不是每个人心中印象最深刻、最耀眼的那一个,但一定给所有人都留下了“还不错”的感觉——前提是,我内心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永不曝光。也正因这人格的特殊性,我从不主动拓展交际圈,新朋友几乎都来自“朋友的朋友”。
作为一个“女性”,我并非没有与同性交友的需求。我的女性朋友们对我印象其实都不错,甚至曾有人对我表白。但本质上,我想和她们做纯粹的“女性朋友”,分享心事,聊聊八卦。可这具男性的身体横亘其间,让我觉得参与“女性话题”既唐突又怪异。于是,与女性建立深厚友谊,渐渐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
我就是这样一个怪诞的存在。平心而论,除了无法以真实身份恋爱、生育,以及尚未找到一份“被认可”的工作外,我的生活似乎并不算糟。我有一群可以相互支持的朋友,男女皆有;父母虽然对“公务员”这份职业有着近乎执念的期望,但我们的亲情纽带依然稳固。这样的日子,本应知足。
然而,那深植于心的母性本能和对亲密男性伴侣的渴望,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我渴望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与自己心仪的男人结婚、组建家庭、孕育生命。这份渴望,仿佛成了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和价值坐标。我感觉无论做什么——哪怕是考上了那万人艳羡的公务员,捧着国家赋予的身份和稳定的薪水——都无法真正改变这核心的缺失与痛苦。它能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吗?能让我实现那份最深的渴望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更是一个绝望的恶性循环。没有生活的原动力,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劲。而父母“尽快独立”、“成家立业”的催促,如同不断往火堆里添柴,非但不能激励我,反而让那份求而不得的渴望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痛苦。渴望越深,绝望越浓;绝望越浓,行动力越是枯竭。这次省考,若能侥幸进入面试,或许能为这紧绷的神经赢得一丝喘息。但若失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那根名为“崩溃”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我缩进被子里,感受着毛绒公仔们柔软的触感,它们是我无声的孩子,是我内心世界唯一不被审判的角落。窗外,倒春寒的风还在呜咽,像极了我灵魂深处无法停歇的悲鸣。17个孩子静静簇拥着我,在这张过于宽大的双人床上,一个孤独的“母亲”,守着她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摇摇欲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