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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月惊狐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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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悬空,泼洒下粘稠如血的光,将蜿蜒的官道染成一条通往幽冥的甬道。风,裹挟着铁锈般的腥气和尘土,刀子般刮过沈凝的脸颊。他伏在一匹瘦骨嶙峋的灰马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器在狠狠锤击他的左肩。那里,一支折断的箭杆狰狞地突出皮肉,深褐色的血痂混合着新鲜涌出的暗红,早已浸透了他靛蓝色的劲装,在月光下凝结成一片片不祥的深斑。右肋下,一道被刀锋撕开的裂口更是火辣辣地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碎。
身后,催命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丧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火把的光点在远处林间幽暗处跳跃,如同鬼魅窥伺的眼。沈凝咬紧牙关,齿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的唇舌。意识在失血的眩晕和伤痛的撕扯中沉浮,又被一股更强大的、近乎执拗的意志力狠狠拽回——他不能倒!绝不能!
怀中被一件染血的旧僧衣碎片紧裹的硬物,随着马匹的颠簸,一下下硌着他的胸骨。那是“天枢碎玉”,落霞宗满门血仇的唯一证物,也是他背负着师兄弟们的亡魂,苟延残喘至今的全部意义。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块寒冰,压在他滚烫的伤口上,也压在他沉甸甸的心头。
寒潭枪冰冷的金属枪杆紧贴着他的大腿,枪尖在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中偶尔磕碰马鞍,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垂死者在敲打棺木。他几乎榨干了身下这匹老马最后一丝力气,自己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视线开始模糊,前方的道路在血色月光下扭曲、变形,如同通往地狱的幻影。
就在这时,斜刺里,一阵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悠闲意味的马蹄声,突兀地插入了身后催命的鼓点,踏碎了亡命奔逃的肃杀节奏。
一匹普通的黄骠马,驮着一个身影,从官道旁稀疏的林木阴影里踱了出来,恰好挡在了沈凝奔逃路径的侧前方。
马上的人,姿态松弛得不像话,仿佛不是在危机四伏的荒野,而是在自家后院遛弯。最扎眼的,是他那头利落的短发,在沧溟界,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标识——不是刚还俗的沙弥,就是脸上刺字的逃犯!他身上罩着一件灰扑扑、明显不合身的粗布短打,袖子长得卷了好几道,露出里面一截质地奇怪、颜色暗沉、绝非丝绸也非麻葛的贴身衣物,磨旧的工装衬衫领口。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张五官俊朗、甚至带点少年气的脸,可那嘴角却噙着一丝看戏般的、近乎轻佻的笑意。
“哟!”短发青年扬声,声音清亮,带着点戏谑的尾音,在这亡命奔逃的肃杀夜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刺耳,“这位兄台,月黑风高跑得这般急,是赶着去给阎王爷当厨子,还是刚拆了他老人家的招牌啊?”
沈凝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追兵?!不!这装束绝非幽冥司标志性的玄黑劲装!但短发奇装,绝非善类!他几乎耗尽的体力瞬间绷紧最后一丝弦,右手本能地、死死握紧了寒潭枪冰冷沉重的枪杆末端,那熟悉的金属触感让他濒临涣散的神智强行凝聚。
他猛地勒住几乎失控的马匹,灰马惊嘶着人立而起,巨大的惯性让他左肩的箭伤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里衣。他强忍着眩晕,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枪尖虽未抬起指向对方,但那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的眼神,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已是最直接、最赤裸的警告。
他飞快地扫视对方:短发,异类!、奇装,非丝非麻的内衬,偷来的外衣?坐骑普通、态度轻浮却无直接杀意……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但绝对是麻烦!天大的麻烦!
晏离,短发青年,似乎完全没感受到那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杀气,反而驱着黄骠马又靠近了些,几乎与沈凝并辔而行,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方追兵可能射来的箭矢角度。他歪着头,目光扫过沈凝惨白如纸的脸、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以及那浸透深蓝衣衫的刺目暗红,啧啧两声,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火气别这么大嘛。看你这副尊容,再跑下去,怕是连前面那棵歪脖子树都爬不过去喽。夜露凉,失血快,阎王殿的油锅可不等客啊。”
他语气轻佻,却精准地点出了沈凝此刻的绝境——重伤濒死,后有追兵,前路渺茫。沈凝心头一凛,此人观察力极强!绝非等闲之辈!
沈凝不再废话,也无力废话。他猛地一夹马腹,不管不顾地朝着晏离刚才出现的、那片更茂密的黑暗林地冲去——这是他唯一的生路!无论这人是谁,引他去何处,总比立刻死在追兵箭下强!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他也只能闯!
晏离看着那道决绝冲入黑暗的靛蓝色身影,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轻轻一抖缰绳,黄骠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嘴里还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只是邀请了一个迷路的朋友去家里喝杯茶。
夜色更深,风声更紧,如同鬼哭。前方密林如噬人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身后追兵的火光如同跗骨之蛆,紧咬不放。血色月光下,一逃一随,两道身影,一狼狈决绝,一悠闲诡异,没入了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