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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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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像无数根细而韧的线,缠绕着午后,把奶奶家门前那片沉甸甸的夏荫勒得密不透风。
钱尔川光着脚丫,蹲在爬满青苔的砖地上,小鼻子几乎要贴到一队正搬运饭粒碎屑的蚂蚁身上。
泥土的微腥和汗湿的布衫味道混杂在一起,是他最熟悉的夏天。
突然,院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木头门轴不堪重负地呻吟。
钱尔川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茫然抬起沾了灰土的小脸。
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父亲,衣裳皱巴巴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浑身散发着一种长途奔袭后特有的燥热和尘土气。
他身后紧跟着一个瘦小的女人,头发枯黄,眼神躲躲闪闪,像受惊的小兽,死死攥着自己磨得发白的衣角。
而女人的腿边还立着一个男孩,比钱尔川高出不少,像一棵突然被移栽到陌生土地的小树,单薄、僵硬。看模样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
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褂子,裤管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脚踝,低着头,视线死死粘在自己那双磨破了边的旧布鞋上。
父亲似乎累极了,又或者压根没把这院子里的人放在眼里。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大嗓门带着不耐烦的嗡响,朝着闻声从屋里小跑出来的奶奶嚷道:
“娘!人给你撂这儿了!”
他下巴朝那个陌生的男孩一努,“这是百川!一个娃子带着麻烦烦得很!你帮着照看啊!”
他语速飞快,像是急于甩掉什么烫手的山芋,又胡乱指了指身后的女人,
“我们还得赶紧回城里头,工地上耽搁不起!”
奶奶的脚步顿住了,那双被岁月刻满沟壑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惊愕、茫然,还有一丝钱尔川当时看不懂的沉重。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父亲显然没打算等任何回应。他连珠炮似的交代完,甚至没看钱尔川一眼,更没走近那个叫百川的男孩一步,只草草丢下几句“听奶奶话”、“别惹事”之类的话,便急急转身,扯着那女人,像来时一样突兀,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院门外的土路上。
车子的引擎声暴躁地响起,又迅速远去,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漫天飞扬的尘土,呛得人喉咙发干。
这死水般的寂静里,钱尔川那颗小小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他看看空荡荡的院门,又看看奶奶脸上还未散尽的怔忡,最后,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了那个还站在原地的陌生男孩身上。
他比钱尔川高出大半个头,却缩着肩膀,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件不合身的旧衣服里。
钱尔川不认识他,可他听见了父亲的话——
“百川”。
一个名字,一个“哥哥”的身份,就这样带着尘土和父亲的敷衍,被强硬地塞进了他的院子。
一种本能的恐慌,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住了钱尔川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
这个陌生的“哥哥”,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石头,轰然砸进了他和奶奶之间那湾温暖平静的小池塘。
他突然伤心地、默默地想,奶奶那独一份的、暖融融的、只属于他钱尔川的爱……要被抢走了!
这个念头像毒刺,狠狠扎进他小小的脑袋里。
男孩似乎终于耗尽了站立的勇气,局促不安地挪了挪脚。这微小的动作,却像点燃引线的火星。
钱尔川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头撞进奶奶怀里,小手死死攥住奶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尖锐的哭嚎,那声音撕裂了午后的蝉鸣:
“奶奶——有怪物啊!!”
那声撕心裂肺的“怪物”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钱百川低垂的眼皮上。
他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头埋得更低,脖颈弯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奶奶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她枯瘦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炸毛小猫似的钱尔川,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累:
“川儿,莫胡说!这是你哥,钱百川。”
“不是!不是哥!是怪物!”钱尔川扭着身子,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入侵者”,泪水糊了满脸,鼻涕也跟着淌下来。
奶奶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仿佛压弯了她本就佝偻的背。她没再哄劝哭闹的孙子,。
抬眼看向僵在院子中央的少年,声音放得缓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百川是吧?进来吧,外头晒。”她抱着依旧扭动哭嚎的钱尔川,转身往那间低矮的堂屋里走。
钱百川在原地又站了片刻,像一截被遗忘的木头。他飞快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奶奶蹒跚的背影和那扇黑洞洞的堂屋门之间扫过,随即又垂落下去,盯着自己脚前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泥地。
终于,他抬起脚,迈开了步子。那脚步很轻,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又仿佛怕踩碎了自己。
他跟着奶奶的影子,走进了那片陌生的阴影里。
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木头、艾草和灶膛余烬混合的气息。
奶奶把还在抽噎的钱尔川放到一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转身进了里屋。
钱尔川立刻止住了哭,小胸脯一起一伏,眼睛像警惕的小狼崽,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钱百川进来了,他贴着门框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目光低垂,仿佛对地上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奶奶很快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熬得稠稠的绿豆粥,冒着微弱的热气。
她把碗轻轻放在靠墙的方桌上,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百川,过来吃。”
奶奶招呼道,声音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钱百川像是被那声音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和无措,随即是更深的畏缩。
他迟疑着,挪动脚步,挪到桌边,却不敢坐,只是站着,伸手去够那个碗。
他的手指细长,指节有些突出,微微颤抖着。
钱尔川的小拳头在凳子上攥得死紧。他看着奶奶把碗推给那个“怪物”,看着那个“怪物”伸手去接,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凭什么?那是奶奶的碗!奶奶的东西都是他的!
这个念头烧得他浑身滚烫。就在钱百川的手指即将碰到碗沿的瞬间,钱尔川像颗小炮弹一样从凳子上弹射出去,动作快得惊人。
他冲到桌边,小小的身子撞在桌腿上,发出“咚”的一声。他不管不顾,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抢过那个盛着绿豆粥的粗瓷碗,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扭过头,冲着钱百川龇着小白牙,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宣告:
“我的!不给你吃!”
钱百川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那个虚握的姿势。
他的脸隐在堂屋的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截细瘦的手腕,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抖。
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钱尔川从未听过的严厉:
“川儿!放下!没规矩!”
那严厉像一盆冷水,浇得钱尔川一个激灵。他扁了扁嘴,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爆炸。
他死死抱着碗,倔强地瞪着奶奶,又瞪向那个一动不动的“怪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掉下来。
奶奶伸过手来夺碗,钱尔川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一扭身,抱紧碗就往外冲,嘴里还带着哭腔嚷道:
“就不给!就不给!”
他抱着碗,一路冲出堂屋,冲进午后炽烈得发白的阳光里。
他跑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枣树下,才停住脚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呼哧呼哧喘着气。
碗里的绿豆粥洒出来一些,黏糊糊地沾在他的小褂子上。他低头看看怀里的碗,又扭头看看堂屋黑洞洞的门。
那个“怪物”没有追出来,奶奶也没追出来。堂屋里很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钱尔川心里那股邪火烧得旺了。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树根旁,碗底磕在盘虬的树根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抬起袖子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小胸膛剧烈起伏着。
怪物!都是这个怪物!抢他的奶奶!抢他的饭!他恨恨地想着,目光在院子里逡巡,像在寻找武器。
阳光把一切都晒得懒洋洋的。钱百川不知何时从堂屋里出来了,他没有进屋,也没有靠近钱尔川,只是默默地走到院子另一头,离那棵枣树远远的,靠着土坯垒成的矮墙根,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的背影对着钱尔川,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石头。
钱尔川盯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猫着腰,踮着脚尖,像只准备偷袭的小豹子,悄无声息地朝那个背影靠近。
午后灼热的阳光烤着地面,把钱百川的影子清晰地投在泥地上,拉得细长。钱尔川看准了,猛地一脚狠狠踩了上去!
他鼓着腮帮子,用尽全身力气,在那片属于“怪物”的影子上使劲地碾,仿佛要把那影子踩进泥地里,彻底碾碎。
好像只要影子消失了,那个讨厌的人也会跟着消失一样。
他踩得投入,小脸憋得通红,根本没注意脚下。
一个凸起的土疙瘩绊了他一下,他“哎哟”一声,身体猛地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
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火辣辣的疼瞬间传来。
“呜……”剧烈的疼痛让钱尔川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委屈和疼痛让他只想放声大哭。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靠墙蹲着的背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钱尔川的哭声立刻卡在了喉咙里。他慌忙抬头,带着泪痕的脸凶巴巴地瞪过去。
钱百川并没有回头看他。他甚至没有站起来。他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墙壁蹲着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点微小的动作只是钱尔川的错觉。
他的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耸动。钱尔川只能看到他后颈凸起的骨头,还有那洗得发白的旧衣领。
钱尔川恨恨地吸了吸鼻子,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土,脏兮兮的。他赌气似的,一瘸一拐地又回到老枣树下,靠着树干坐下,抱着自己受伤的膝盖,再也不看墙根那边一眼。
阳光毒辣,蝉鸣聒噪,院子里只剩下两个被强行凑在一起的陌生孩子,各自守着各自的角落,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滚烫的鸿沟。
日子在一种别扭的僵持中,一天天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发烫、发蔫。
钱百川像一颗被风偶然吹落进这个院子的种子,沉默地、顽强地在这块并不欢迎他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他总待在角落。有时是灶房后那片晒不到太阳的阴凉地,有时是堆放柴草的棚子边。
钱尔川偷偷观察过几次,发现他常常盯着地上爬行的蚂蚁,一看就是小半天。
那些小小的、忙碌的黑色身影,似乎比这院子里所有喘气的活物都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他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却从不打扰它们。那专注的侧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寂。
吃饭时,奶奶总会给钱尔川盛上满满一大碗,饭尖堆得冒出来,肉片也总是挑最厚实的几块埋在他碗底。
轮到钱百川,奶奶手里的勺子似乎总会不自觉地在锅沿上多刮一下,落进他碗里的,便显得清汤寡水些。
钱百川从不吭声,也不看奶奶的动作,只是默默接过碗,端着它走到灶膛口的小板凳上,或者干脆就蹲在门槛外,把头埋得很低,小口小口地吃着。
他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一项任务,吃完就立刻把自己的碗筷拿到院角的木盆里洗干净,放回灶台一个固定的、不起眼的角落。
钱尔川看在眼里,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刚冒头,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是奶奶的偏心!
奶奶的偏心本该让他得意洋洋,可不知怎的,看着钱百川那迅速消失的背影,看着奶奶偶尔望向那背影时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钱尔川心里反而像被塞进了一把湿漉漉的茅草,堵得慌,又闷又难受。
这感觉,让他更加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