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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我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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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傍晚,西天烧着大片的火烧云,把整个院子都染上了一层晃眼的橘红。
奶奶在灶房里忙着收拾锅碗瓢盆,哗啦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清晰地传出来。
钱百川蹲在院子东头,靠近猪圈的地方,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手里拿着一块边缘锐利的瓦片。
钱尔川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荡。他看到了钱百川身上那件衣服——一件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
这褂子在一堆灰扑扑的旧衣里显得格外扎眼。钱尔川知道,这肯定是那个跟着父亲走了的女人——钱百川的亲妈——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冰冷而迅速地缠上了钱尔川的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个“怪物”还能有这么一件好衣裳?
他抢走了奶奶的注意,凭什么还能穿得比自己体面?那件刺眼的蓝褂子成了他所有不满和怨恨的靶心。
钱尔川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猪圈旁的泥坑边,那里积着些浑浊的泥水,漂浮着几根草屑。
他蹲下身,伸出小手,飞快地在泥坑里搅和了几下,捞起一大捧稀糊糊、脏兮兮的烂泥。
泥巴冰凉滑腻,带着一股猪圈特有的腥臊气。
钱尔川屏住呼吸,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朝钱百川背后摸去。钱百川背对着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手头的事情里,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晚风吹过,撩起他蓝褂子的一角。
就是现在!钱尔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扬起小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里那捧湿哒哒、沉甸甸的烂泥,狠狠地甩了出去!
“啪叽!”
一声闷响。那团散发着臭气的泥巴,不偏不倚,正正地糊在了钱百川的后背上!
那件原本干净整洁的蓝布褂子,瞬间被一大片污秽的泥浆覆盖,泥水迅速晕染开,边缘还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汤。
钱百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手里的动作停住了,那块瓦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晚霞的光映在他脸上,钱尔川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他这个“哥哥”的眼睛。
不是愤怒,不是凶狠,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的悲哀。
眼神像冰冷的井水,一下子浇透了钱尔川刚刚还沸腾着恶意的身体。钱百川只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短,却像根针,扎得钱尔川心里莫名一缩。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回头去,不再看钱尔川,也不再理会背上那块肮脏的泥印,只是重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两块摔碎的瓦片,手指微微发抖。
灶房里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
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了钱百川背上那片刺眼的泥污,也看到了僵立在一旁、手里还沾着泥点、脸上血色正迅速褪去的钱尔川。
奶奶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
钱尔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那声熟悉的呵斥。
然而,奶奶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有千斤重。她没说话,转身回了灶房。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盆清水走出来,放到钱百川脚边,又放下一块干净的旧布巾,声音干涩:
“百川……洗洗吧。”
钱百川依旧沉默着,没有动那盆水,也没有动那块布巾。他背对着奶奶和钱尔川,蹲在那里,像一尊泥塑。
夕阳把他背上那块肮脏的泥印和他蜷缩的影子,一同拉得很长很长,沉沉地压在院子的泥地上。
那晚的饭桌,沉闷。油灯昏黄的光在粗瓷碗碟上跳跃,驱不散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奶奶沉默地给钱尔川夹菜,动作比以往更重些,筷子磕在碗沿,发出脆响。钱尔川埋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
他不敢抬头看对面的钱百川,更不敢看奶奶沉郁的脸色。背上那块泥污仿佛烙在了他自己心上,沉甸甸地坠着。
不过钱百川吃得极快,几乎没怎么咀嚼,放下碗筷时,碗里还剩下小半碗。
他便起身,依旧沉默地拿着碗筷去洗了。
*
窗外,闷雷在远处山峦间滚动,像沉闷的鼓点,一声声碾过心头。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丝风也没有,连院子里的老枣树都一动不动,叶子蔫蔫地垂着。
钱尔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白天钱百川那悲哀的一瞥,总在他眼前晃。
闷雷越来越近,终于,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稠的夜幕,紧跟着“咔嚓”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豆大的雨点随即狂暴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敲打着瓦片、窗棂、地面,瞬间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钱尔川被雷声惊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奶奶那边靠了靠。
借着闪电的瞬间亮光,他忽然瞥见对面那张小床上——
那是临时用长凳和门板搭给钱百川的。似乎有微弱的、摇曳的光。一小簇火苗?
好奇心压过了恐惧。钱尔川悄悄掀开被角,赤着脚,蹑手蹑脚地溜下床,冰凉的地板激得他一哆嗦。
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只小老鼠一样溜到那扇作为隔断的旧布帘子旁。布帘没有拉严实,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
他凑过去,一只眼睛贴在缝隙上。
闪电再次划过,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帘子后面的角落。
钱百川背对着这边,蜷缩着坐在床沿,就着床头小木柜上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
那蜡烛头短得可怜,烛泪堆叠在柜面上。他手里拿着针线,正笨拙地缝补着什么东西。
钱尔川的心猛地一跳。他看清了,正是那件被他甩了泥巴的蓝布褂子!
泥污洗掉了,留下大片湿漉漉的水痕,而在后心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还带着被瓦片刮破的毛茬。
那是钱百川白天摔碎瓦片时,被碎片划破的吧?钱尔川脑子里嗡的一声。
烛光昏暗,钱百川的侧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
他低着头,脖颈弯得很低,几乎要埋进那件破衣服里。手指捏着细小的针,动作僵硬而笨拙,针脚歪歪扭扭,又大又稀。
他显然很少做,甚至根本不会做针线活。
钱尔川屏住呼吸,看着。又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紧接着是炸雷。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里,钱百川捏着针的手猛地一抖。
那根细小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他左手拇指的指尖。
钱尔川清晰地看到钱百川的肩膀剧烈地一颤。他飞快地把手指抽出来,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随即又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用那根沾了他自己血的针,一针、又一针,艰难地缝补着那道长长的破口。
昏黄的烛光里,他单薄的身影缩得更小,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撕碎的叶子。
钱尔川的心,跟着那烛光猛地一跳,随即尖锐地疼了起来,蔓延开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和恐慌。
他不敢再看,慌忙缩回头,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窗外的暴雨哗哗下着,砸在心上,又冷又重。
被子里一片黑暗,可钱百川吮着手指、埋头缝补的侧影,和他背上那道刺目的破口,却在黑暗里越来越清晰。
雨连着下了两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草木沤烂的气息。院角的积水坑里,浮着一层绿茸茸的浮萍。
钱尔川被困在屋子里,像只烦躁的小兽。他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棂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湿漉漉的院子。
那晚烛光下缝补的身影和吮吸的手指,总在他脑子里晃,晃得他心烦意乱,又莫名地有些喘不过气。
第三天,天终于放晴了。
久违的太阳光透过云层泼洒下来,虽然还带着水汽的朦胧,却足以把院子里的积水晒干。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钱尔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无意识地揪着一根干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院子东头那个熟悉的角落。
钱百川又在那里。他背对着堂屋,蹲在矮墙根下。
但今天,他手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不再是瓦片或石子,而是一截青翠的竹子。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正一下一下,极其小心地削着那截竹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肩膀微微耸动,刀锋刮过竹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钱尔川撇撇嘴,心里嘀咕:又在捣鼓什么?怪物就是怪物,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扭开头,不想再看。可那“沙沙”的削刮声,却像带着钩子,直往他耳朵里钻。
他忍不住又偷偷望过去。阳光勾勒出钱百川专注的侧影,他抿着唇,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有那握着柴刀和竹子的手,显得异常稳定。
时间在阳光里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钱百川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拿起手里那截被削得光滑、形状有些奇特的短竹管,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试探着往里吹气。
“呜——” “呜——” 一开始只是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闷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低下头,用手指小心地抠挖着竹管内部,又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然后,他再次把竹管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呜——”
这一次,声音变了。不再是闷响,而是一个清亮、悠长、带着竹子特有颤音的调子,骤然撕破了午后慵懒的空气。
像一只骤然挣脱束缚的鸟,清越地、带着几分生涩的试探,盘旋着飞了起来。
声音并不圆润,甚至有些尖锐的棱角,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穿透雨后清冽的空气,直直地灌进钱尔川的耳朵里。
钱尔川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堵住耳朵——就像他过去无数次对钱百川这个人所做的那样。
堵住,隔绝,把他挡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然而,他的手刚抬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
那清亮的竹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欢喜,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盘旋。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钱尔川身上,照着他那只僵在半空的小手。他听着那声音,第一次,没有立刻感到厌烦。
第一次,那尖锐的抗拒,像被阳光晒化的薄冰,迟疑地、缓慢地,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忘了把手放下来,只是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那个吹哨子的背影。阳光把哥哥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竹哨声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清越地穿透院子上方那片刚刚放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