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我回不了头了。 ...

  •   天璇峰顶,雪落无声。

      萧寒踩着玉阶,一步一血。血不是他的,是守山弟子的,是长老们的,是剑宗三百口亡魂汇成的河。雪片落在血河上,来不及化,就被后续涌出的温热冲走。

      山门已塌,铜铸的“天璇剑宗”匾额断成两截,上半截斜插在雪里,“宗”字的最后一笔勾进泥土。萧寒弯腰,把半截匾额扶起,指腹擦过冰碴,被划出一道细口。血珠渗出来,顺着木头的纹理走,竟与上面早已干涸的同门血痕交汇,不分新旧。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入门,沈砚站在匾下,踮脚替他拂去肩头雪,说:“萧寒,你名字里带寒,可别真寒了心。”那时阳光正好,少年眼底有星子,星子里映着更小的他。如今星子坠了,砸成满地玻璃,每一片都照出他扭曲的影。

      再往里走,就是练武场。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倒着人,有的人还睁着眼,瞳孔里残留着最后的剑光。两把剑曾是并蒂莲,出则同鞘,归则同匣,如今一柄不知所踪,一柄提在他手里,重得几乎坠地。

      萧寒蹲下身,替一名小弟子阖眼。那孩子他认得,叫阿澄,天生六指,握剑不稳,常被师兄们笑。沈砚私下编了根红绳,把剑柄缠成适合阿澄的粗细,还偷偷安慰:

      “六指才好,多一指,多一条命。”

      如今阿澄的第六指被齐根削去,伤口平整。

      萧寒的指尖开始发抖。他忽然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就是璇玑殿——掌门师伯的居所,也是沈砚当年跪了三天三夜,求师伯收他为亲传的地方。那一年,沈砚才十四,背脊瘦削,却跪得笔直,雪埋到膝盖,也不吭声。师伯开门时叹道:“此子性烈,若走偏,必为浩劫。”

      原来师伯早就看透,偏他们都不信。

      璇玑殿的金瓦碎了,阳光照进来,插在废墟之上。萧寒站在殿门口,看见沈砚。

      那人一袭玄衣,背对他,立在掌门宝座前。宝座上嵌的七星玉已被抠出,留下七个黑洞,像七只被挖出的眼睛,死不瞑目。

      沈砚左手提着一颗人头,银发苍苍——是师伯。右手执剑,剑身漆黑,折霜原有的冰光被魔息吞噬殆尽,只剩边缘一道暗红。

      听见脚步声,沈砚回头。两人之间隔着三十步,三十步里躺着十余具尸体,每一具都曾教过他们剑招、给过他们糖葫芦、替他们缝过破了的道袍。

      血腥味浓到化不开,萧寒却从里面辨出一缕熟悉的冷香——沈砚惯用的松烟墨,混着一点雪后竹清。那香味曾让他安心,如今让他作呕。

      沈砚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像雪落眉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压得人无法喘息。他先开口,声音低而哑,带着一点笑:

      “萧寒,你迟到了。”

      萧寒握剑的手背迸出青筋。他想说“为什么”,嗓子却像被火烙,发不出半个音节。

      沈砚替他补完:“想问为什么?因为他们该死。”他抬手,将师伯的头颅高高抛起,再一剑斩落。

      头颅滚到萧寒脚边,眼睛仍睁,里面凝固的最后一幕,竟是沈砚年幼时踮脚给师伯奉茶的笑脸。

      萧寒弯腰,替师伯阖眼,指背沾了血,也沾了雪。他听见自己声音,像钝刀锯骨:

      “天璇待你不薄。”

      “不薄?”

      最后沈砚还是“嗯”了一声,语气温柔:“所以我给他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剑已指向萧寒,剑尖距他喉结不过三寸,停得稳稳,像旧时比试,沈砚总爱让剑停在他致命处,再挑眉笑:“你又输了。”

      可这一次,剑身覆着魔纹,每一道都在蠕动。萧寒的剑也在震,剑吟如泣。

      两人对峙,雪落无声,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胸腔里奔腾,踏得血脉寸断。萧寒缓缓抬手,剑出鞘一寸,寒光映在沈砚瞳仁里,竟照不出半点旧日颜色。

      “动手。”沈砚说,像催命。

      萧寒的剑却僵在半空。他想起很多年前,沈砚替他挡下妖族一爪,背脊皮肉翻卷,血浸透他半边身子,仍笑:“别怕,我比你高,血也多。”

      想起沈砚偷偷下山,为他买一串糖葫芦,回来时糖衣化了,黏在指缝,沈砚把最完整的一颗留给他,自己舔着棍上残糖。

      想起闭关后,沈砚顶着瓢泼大雨求自己别不理他。

      想起双修的前夜,月光剪出他侧影,轻声道:“萧寒,若我有一天走火入魔,你杀我,别犹豫。”

      那时他如何回答?他答:“你若成魔,我便陪你入魔,再把你拉回来。”沈砚笑他傻,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像枕着水波:“若拉不回来,就杀了我。死在你手里,我甘心。”

      如今誓言犹在,剑却重逾千钧。萧寒的腕骨抖得几乎要脱臼,听雪发出哀鸣,一寸寸退回鞘内。

      沈砚的眸色随之暗沉,像最后一盏灯被风掐灭。他撤剑,转身,背对萧寒,声音倦极:

      “不杀我,就走。别再让我看见你。”

      萧寒却上前一步,剑“锵”然全出,剑尖直指沈砚后心。沈砚停步,未回头,只轻轻侧首,露出一点苍白颈线,那上面有一道旧疤,是萧寒七岁练剑不稳,误伤所致。疤随岁月淡去,此刻却红得刺目,像被回忆重新割开。

      “沈砚。”萧寒喊他名字,声带已撕裂,血腥味涌入口腔,“回头。”

      沈砚回头,眼底竟带笑,那笑却比哭更苦:

      “萧寒,我回不了头。”

      “水珩被我杀死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握住听雪剑身,掌心抵上剑尖,一寸寸送入自己胸膛。血从指缝溢出,黑里透金,是魔息与灵力绞杀的颜色。剑尖穿透他肩骨,停在心室前,再进一分,便可剜出心脏。

      萧寒骇得魂飞魄散,欲抽剑,沈砚却攥得更紧,骨节发出碎裂声。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呼吸交缠,像曾经抵足而眠的夜晚。沈砚低声道:

      “你下不了手,我替你。”

      说着,竟又往前一步,剑尖划破衣襟,抵上心口。

      萧寒终于崩溃,嘶吼出声,松手弃剑,扑上去抱住沈砚,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两人骨骼揉碎。他把额头抵在沈砚肩上,泪浸透玄衣,烫得沈砚微微战栗。

      错手。

      极渊之畔,残阳如一块被劈开的熔金,淌着淌着便凝成黑红。

      水珩的白衣被那颜色浸透,像一瓣误入炼狱的莲。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冒出的剑尖——漆黑,无锋,却带着再熟悉不过的松烟墨香。

      “……阿砚?”他唤得极轻,像怕惊散谁的好梦。

      执剑的人在他背后,黑袍翻飞,眸色深得连夕阳都被吞没。

      沈砚的右手稳得可怕,左手却死死扣住自己腕骨,指节泛青,仿佛要把那只手掰断。

      两种力量在体内拔河——

      魔在狂笑:杀!

      人在哀求:不……

      剑尖再进一寸,水珩的鲜血顺着剑槽逆流,滴在沈砚手背,滚烫得像是昔年三人偷酒时,水珩拍着他的肩笑得一脸温雅:“阿砚,你酒量太差,我替你喝。”

      如今那血替他喝了死亡。

      沈砚喉中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像被锁链勒住脖子的兽。

      他猛地抽剑,反手欲斩向自己咽喉,却在离皮肉半寸处被黑纹缠住,折霜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水珩的身体软倒,临终仍抬手,沾血指尖在他衣角写下一个“走”字,字迹未成,人已气绝。

      沈砚跪下去,抱住好友,额头抵着那渐渐冷去的肩,泪混着血砸落,却洗不掉罪。

      楚漤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水珩的白衣被血染成赤枫,沈砚抱着他,像抱着一面碎掉的镜子,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绝望,一张慈悲。

      慈悲者已死,绝望者将堕。

      “沈砚!”

      楚漤的嗓音劈了叉,破云啸日。

      他擅枪,此刻惊鸿出鞘,银芒炸成一条咆哮的龙,直指沈砚后心。

      枪尖未至,杀意已先,雪原被犁出一道深沟,石屑与血泥飞溅。

      沈砚却未动,他仍抱着水珩,像要把余生所有的温度都渡给那具尸体。

      黑纹在他颈侧游走,笑得肆意:死吧,死了就干净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横空切入,听雪剑自下而上,挑出一弯月弧,“铛”一声震开惊鸿。

      雪浪爆起,掩住两道同样单薄的背。

      萧寒挡在沈砚前方,握剑的手腕被枪劲震裂,血顺着指缝滴落,却一步不退。

      “让开!”楚漤双目赤红,枪杆因过度用力而震颤,“他杀了水珩!你看见了吗?是这只手——”

      枪尖指向沈砚右手,黑气缠绕,像一条在骨缝里筑巢的蛇。

      萧寒的喉咙发紧,声音却稳:“看见了,可那不是他。”

      “那是魔!”楚漤怒吼,雪沫随气息喷出,“魔就是他,他就是魔!今日不除,来日他连你都会杀!”

      萧寒垂眼,目光掠过沈砚——

      那人仍维持跪姿,左手五指插入雪中,似在寻找最后一根稻草;右手却悬在身侧,指尖滴黑血,像随时会暴起伤人。

      萧寒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色澄澈得近乎固执:“那便等到来日,我亲手了结。今日,谁动他——先过我。”

      【三】旧誓·雪夜对话

      楚漤气得发笑,枪尖一挽,挽出数朵银花:“萧寒,你疯了?水珩尸骨未寒,你要护这凶手?”

      萧寒用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线,雪下是冰,冰上映出他疲惫的眼:“我护的不是凶手,是沈砚。”

      “沈砚早死了!”楚漤嘶声,“死在极渊,死在魔息里!你好好看看,他连眼泪都是黑的!”

      萧寒回头,果然看见沈砚落泪,泪珠滚过下颔,在半空凝成漆黑冰晶,落地碎成齑粉。

      那人似有所觉,抬眼与他对视,眸底血海翻涌,却在一角留着一点白——

      那是昔年雪夜,两人并肩看灯,沈砚偷偷把写着“岁岁平安”的纸条塞进他掌心时,烛火映出的颜色。

      萧寒心口骤疼,像被那一点白烫穿。

      他转回脸,对楚漤低声道:“他若真无救,我陪他一起死。天璇已亡,我不能再亡一次沈砚。”

      楚漤怔住,枪尖微颤。

      良久,他惨笑:“好,好。你们情深,我成全。”

      他退后三步,惊鸿倒插于雪,单膝跪地,手掌覆上水珩尚温的颈侧,低头吻了吻爱人额心。

      再抬头时,眼里杀意褪成荒凉的灰:“萧寒,我给你一夜。一夜之后,若他仍醒不过来——”

      “我亲自取他首级,祭水珩在天之灵。”

      夜沉得像一潭死水,星子被魔息遮蔽,无月。

      萧寒背沈砚入极渊冰窟——那是他们曾经并肩闭关的地方,石壁还留着两人少年时划下的“霜”“雪”二字,如今被黑血覆盖,辨不清笔画。

      沈砚蜷在角落,四肢被玄铁残链锁住,锁链另一端缠在萧寒腕上,每动一下,铁环便割进皮肉,他却不敢松。

      魔在沈砚体内尖笑,声音像万针钻脑:“萧寒,你锁得住我,锁得住他吗?他心底藏着我,正如你心里藏着他。”

      萧寒不理,盘膝而坐,听雪横于膝,指尖凝灵力,在地面画阵——

      以心尖血为引,以魂魄为牢,阵名“归一”,可将魔息强行拖入施术者体内,同生共死。

      最后一笔落成,他俯身,额头抵着沈砚额头,轻声唤:“沈砚,回来。”

      沈砚睁眼,黑红双色在瞳仁里交替,像两股潮水互噬。

      他颤声开口,嗓音却混着重叠回响:“杀……了我……”

      萧寒摇头,咬破舌尖,吻住那染血的唇,把一口心头血渡过去。血里带着最纯的寒灵力,像一场雪,试图扑灭燎原的业火。

      魔在嘶嚎,沈砚的身体剧烈痉挛,锁链哗啦啦震响,腕骨反折成扭曲的角度。

      萧寒抱紧他,任魔息顺相接的唇齿倒灌入自己经脉,皮肤下瞬间爬满黑纹,像雪地里爬出的夜藤。

      痛,痛到魂魄似被撕成两半,他却笑得温柔:“你看,现在轮到我了。你若堕魔,我陪你一起黑,一起脏,一起被天下追杀。”

      沈砚眼底血色微滞,有泪水滚落,这一次,泪珠在半空停住,竟凝成半黑半白的冰,像被强行缝合的昼夜。

      他嘶哑地唤:“萧……寒……”

      那声音,终于只剩一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我回不了头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