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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一 ...


  •   荷兰的冬天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灰白色尸布,沉沉地覆盖在运河两岸。空气冷得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稀薄的白雾,瞬间被凛冽的风撕碎带走。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运河水面凝结着薄冰,倒映着两岸整齐划一、色彩暗淡的砖石房屋,像一排排冻结在冰层下的巨大棺椁。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如同无数细小的骨屑,刮擦着裸露的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市政厅的门厚重而古老,推开时铰链发出如同陈旧骨骼摩擦般的呻吟。暖气开得很足,带着一种干燥的、如同烘烤过度的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
      大厅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高耸的穹顶投下巨大的阴影。
      长条木椅冰冷坚硬,坐上去能清晰感受到脊椎骨一节节抵在硬木上的不适感。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陈年官僚机构特有的、冷漠的滞重感。
      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他递过来的文件纸张厚实、冰冷,边缘锐利得能割破手指。
      墨水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蓝黑色。
      需要签字的地方,用细小的箭头精准标注,如同解剖图谱上标记血管神经的指示线。
      笔尖落在纸面。沙沙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朽木。
      每一次笔画的转折,都牵扯着手腕深处那枚冰冷骨戒的存在感——它依旧深深嵌在无名指根部,戒圈内侧那些细密如骨纤维的螺旋纹路,此刻正隔着薄薄的皮肤,沉默地硌着指骨关节。
      每一次运笔,那冰冷的硬物便与指骨发生微小的摩擦,带来一种清晰的、如同骨骼相互刮擦般的细微声响和滞涩感。那感觉并不舒适,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痛楚,却奇异地成为此刻唯一真实的、支撑着完成这场冰冷仪式的锚点。
      哥坐在旁边。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大衣,领口扣得严丝合缝,遮住了喉结。他签字的速度很快,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短促、利落、如同手术刀切割皮肉般的声响。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侧脸在惨白的顶灯下投下冷硬的阴影。
      他没有看我,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笔下不断延伸的墨线,仿佛在进行一项不容丝毫差错的精密操作。
      只有在他放下笔的瞬间,那只骨节分明、同样戴着冰冷骨戒的右手,极其短暂地、近乎无意识地擦过桌面,指关节外侧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我放在桌沿的左手手背——隔着厚厚的冬衣布料。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飘落,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滚烫的实感,瞬间穿透了衣料的屏障,烙在皮肤深处。
      工作人员收回文件,动作机械。
      他抬起眼,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毫无波澜地扫过我们两人的脸,最后定格在我们交叠放在桌面、戴着同款骨戒的左手上。那眼神里没有祝福,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确认物品编号般的例行公事。他嘴唇开合,吐出几个标准而冰冷的荷兰语单词。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碎裂成毫无意义的音节残渣。
      “好了。”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宣布一份尸检报告完成盖章。
      他递过来两个深蓝色的硬壳小本。封皮是廉价的仿皮材质,摸上去冰冷滑腻,像某种爬行动物的表皮。!烫金的字母在惨白灯光下闪着廉价而冷漠的光。
      走出市政厅厚重的橡木大门,寒风如同等待已久的猛兽,裹挟着运河特有的、混合着淤泥、水藻和金属锈蚀的湿冷腥气,劈头盖脸地扑来。
      哥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停在运河边的那辆深灰色旧车。他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被寒风催逼的急躁。我紧随其后,坐进副驾。
      车内残留的暖气迅速被涌入的寒气吞噬,皮革座椅冰冷坚硬,如同停尸房的金属台面。
      引擎启动,低沉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震荡。
      哥没有立刻开车。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和车窗外呼啸的风声。
      运河对岸,一栋尖顶老房子的阁楼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模糊的光晕,像一只在寒夜里勉强睁开的、浑浊的眼睛。
      他忽然侧过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穿透昏暗,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那目光不再是市政厅里的冰冷审视,而是翻滚着一种近乎暴烈的、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熔岩。他伸出手,那只戴着骨戒的手,带着车外残留的寒气和他掌心滚烫的温度,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
      力道极大!指骨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嵌入腕骨上方那片脆弱的皮肉!那枚冰冷的骨戒边缘,隔着皮肤,凶悍地硌着我的腕骨!剧痛和灼热感瞬间炸开!
      仿佛要将腕骨捏碎,又像要将那枚戒指更深地烙印进我的骨血里!
      紧接着,他猛地用力一拽!我的身体被这股蛮横的力量拉扯着,不受控制地向他倾斜!额头重重撞上他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坚硬绷紧的肌肉!
      撞击的闷痛和眩晕感尚未消散,他另一只手臂已经如同铁箍般狠狠环箍上来!手臂从背后穿到左侧身前,死死锁住肩胛骨和后腰!
      巨大的力量仿佛要将脊椎勒断!整个前胸被迫紧紧贴在他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鼓动的胸膛上!
      紧密到再无缝隙的挤压!
      体温隔着厚重的冬衣凶狠地碰撞、交融!
      额角是撞击后的锐痛残留,后背是那只手臂钢铁铸就般的禁锢。
      车窗外,运河的冰面在暮色中泛着死寂的灰蓝。
      寒风卷起路边的枯叶和碎冰屑,拍打着车窗,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车内,两个被骨戒束缚、在绝望与暴烈中紧紧相拥的身影,如同冰封世界里最后两块试图相互熔铸的顽铁。
      引擎低沉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如同命运沉闷而无休止的叹息。
      无名指根部,那枚冰冷的骨戒,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寒芒。
      戒圈内侧,那些细密如骨纤维的螺旋纹路,此刻正沉默地、深深地啮合着皮肤下的指骨关节。
      如同断裂的肋骨,终于找到了它命定的凹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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