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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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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帐篷外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安逸蜷在狭小的睡袋里好一会儿才积蓄起爬起来的勇气,他昨晚睡的相当糟糕,很不习惯,他还没有拉开帐篷,帐篷就被拉开了,高原的晨光也涌了进来,小草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走,带你去个地方。”她简短地说。
简单地用冰冷的河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两人离开了帐篷区。小草带路,脚步轻快,方向是城市背后的,远处的山脉,走了约莫半小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静谧的高原湖泊镶嵌在山谷之中,湖水是深邃的宝石蓝,清晰地倒映着雪山峻峭的轮廓和纯净的天空,湖边结了薄薄一层冰,靠近岸边的冰层呈现出碎裂的纹路。
湖边已经有一些早起的游客或当地人在散步,一个穿着鲜艳藏袍的老人牵着牦牛慢慢走过冰面,几个背着专业相机的游客架起三脚架,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光线的完美瞬间,还有人,穿着冲锋衣裤,绕着湖漫步。
安逸看到其中一人,一个瘦高的外国男子,站在离湖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对着雪山大张开双臂,长久地站立不动,像个雕塑。这种静默的专注和内在的张力,是安逸在匆忙的社会中从未见过,他感到一种震撼,这里的宏大和静谧,有种瓦解日常琐碎的强大力量。
“这里的水,像镜子。”小草轻声说,目光也投向湖中雪山的倒影,眼神清澈。
从湖边返回,路过一个小镇边缘时,小草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带着安逸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院墙斑驳,里面停着几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样式各异的老旧自行车。
“会骑吗?”小草问,指着其中一辆落满灰尘,连油漆都蹭掉大半,车座皮面绽开的二八大杠。
安逸看着这个完全可以称为古董的东西,迟疑地点点头:“小学…初中时骑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记忆里只剩扶着比自己还高的车把,歪歪扭扭学车的模糊画面,现在会不会也不知道了!
“那就它了。”小草利索地从原主人哪里租了车,她自己的是一辆小巧一些的,同样是半旧的女士自行车。
推车走到平坦的城外公路,安逸跨上那辆高大的铁马,生疏感和久远的肌肉记忆混合在一起。他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座高,调到最低才勉强够着地,蹬了几下踏板,车子开始摇晃,但总算没倒,小草在旁边看着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却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我先走了哦。”她说着,轻松地一蹬脚,小巧的车子就轻快地滑了出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毫无遮拦地洒满柏油路,路两边是开阔的,黄绿相间的草甸,一直延伸到远山脚下,风吹起安逸的衣襟,往上扬起。
小草在前面,她骑得并不快,白色的棉布毛衣在阳光下更显得金黄,她忽然回头,冲着落在后面,还有些小心翼翼蹬车的安逸大喊了一声。
“喂!安逸,你还在慢吞吞的,快来追我呀!”
就在那一瞬,高原清澈的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年轻的脸上,她的笑容毫无阴霾,坦荡,纯净,带着属于孩童的挑衅和生命力。牙齿洁白,脸颊因为运动和泛着健康的红晕,那笑容毫无防备。
安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笑容狠狠撞了一下,他甚至忘记了蹬车,视线完全被那抹阳光下的明媚攫住,一种久违的,傻气的快乐从心底涌起。
小草的喊声还在风里飘荡:“快点!”
他回过神,身体里沉睡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他不再考虑姿势的笨拙,不再担心这老旧座驾会不会散架,双腿突然注入了力量,用力地蹬起踏板,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阳光在皮肤上跳跃,路旁的草甸向后飞掠,他越骑越快,笨重的二八大杠在他脚下竟然也发出了流畅的嗡鸣。
小草在前面笑着,看他加速,也加力蹬了起来,两人在空阔的道路上追逐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此动人。
更让安逸心头剧震的一幕发生了,小草在又一次领先他一大截时,她竟然松开了双手!她把纤细的手臂张开,像要拥抱整个高原的天空,拥抱那倾泻下来的无边光芒,她的身体微微后仰,像一株尽情舒展枝叶的小树,单薄的衬衣被风鼓胀起来,她的脸上是纯粹而忘我的快乐,那光芒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她灵魂深处迸发出来,耀眼得不可方物。
看着那个张开双臂,拥抱太阳的纤细背影,骑行的喘息和心跳的剧烈混合在一起,安逸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这一刻,无关财富,无关社会地位,甚至无关帐篷区的狼狈,只有阳光,风,两个踩着破旧自行车向前飞奔的身影,和一个女孩自由释放的生命力。这是他多年循规蹈矩的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生动和真实,他忘记了酒店,忘记了不适,忘记了所有衡量得失的理性,只想追着那抹身影,一直这样骑下去。
不知骑了多久,他们最终在一处热闹些的商业街附近停了下来,这里游人如织,街道两边摆满了卖藏饰,牦牛肉干,唐卡和小工艺品的摊位,空气中飘荡着酥油茶和香料的气味。
小草把自行车靠着墙根放好,从她那个巨大的背包侧袋里熟练地掏出一个小小的,便携的画夹和几支炭笔。她甚至不需要摆摊,只是找了个行人稍少的路口边的石阶,把画夹放在腿上打开。
“坐这儿,”她指了指面前的空地,示意安逸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别动,给你画一张。”
安逸顺从地坐下,脸上还带着刚才追风骑行留下的兴奋红晕,他看着小草迅速进入状态,眼神变得专注,炭笔在粗糙的纸上飞快地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不再是为了换取生存物资的无奈,而是一种分享,一种记录刚刚那个动人时刻的冲动。
商业街的喧嚣成了背景音,小草时而抬头凝神看他几秒,那双眼睛似乎透过他外在的躯壳看进更深的地方,时而又沉浸在自己的线条世界里,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偶尔有好奇的游客驻足,但很快又被其他新鲜的东西吸引走了目光,只有安逸端坐着,像个模特,他甚至能听到小草手腕轻轻挥动时,羽绒服袖子摩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小草停笔,轻轻舒了口气,她将那张纸,递过他。
画中的安逸坐在台阶上,背景是朦胧的,代表街市人群的潦草线条,他没有西装革履,画里的他穿着略显局促的冲锋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脸庞上带着一丝刚刚平复下来的,略带疲惫却异常生动的笑意。小草没有美化什么,眼角眉梢的细微纹路,下颌略方的线条,都被炭笔清晰地捕捉下来。
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炭笔着重加深了瞳孔周围的阴影,眼神很复杂,带着探索者的好奇,又有某种迷惘和震动。
“像吗?”小草问。
安逸看着画中的自己,那个存在于都市名片夹里,会议前,制服壳子里的安逸模糊了,而这个在高原风里,被一个女孩用粗糙炭笔记录下的形象,却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他感觉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个皱褶,被这简单的线条熨平了一点点。
“像……”他声音有些哑,“特别像……刚才的我。” 此刻的他,不再是安医生,而是坐在商业街石阶上,被一个女孩用炭笔画下的,一个简单又复杂的男人。
那一刻,野营的尴尬,饮食的折磨,厕所的窘迫都被推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