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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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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一路逃回酒店,关上房间,拉上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寒冷,也像一个茧将狼狈逃回的他死死包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小草撕碎纸币时那野性的笑容,飘落的绿色碎片,还有那句“不准,退钱”都像一部卡顿的恐怖片,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然后被某种更黑暗的潮水淹没,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母亲的脸在他逃回家后,那张混合着惊恐,担忧,她用力搓着他冻僵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吓死妈妈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的眼神,铁青,严厉,没有拥抱,只有训斥:“安逸!你是要翻天吗?!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混账事!以后不许!听见没有?”
这些画面交织,重叠,最终汇聚成一把生锈的刀子,缓慢地,残忍地剜开了他试图遗忘的真相。
面对生活的,或者生活之外的暴雨,面对那足以将人彻底吞噬,分解的,无边无际的自然时,他是可以忍受的,他可以忍受林薇,忍受那个门当户对,扮演着理想伴侣,他可以忍受无爱的婚姻,忍受按部就班的人生,忍受那个被规划好的,窒息却安全的牢笼。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爱情,不是意义,不是灵魂的共鸣。
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一个名为活着的标签。
只需要能够好好活下去,像一条被驯服的知道回窝的狗,就已经足够了。
可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痛苦和自我厌弃,最肮脏,最不堪,最懦弱的本质,血淋淋地摊开在他自己面前。
“懦弱!”
“悲哀!”
这两个词在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回响,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浓郁的苦涩。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小草吓退,因为她代表的是他心里的那道伤口,是撕碎那张代表安全和价值的纸币,是纵身跃入暴雨,是拥抱未知与毁灭的可能性。而他,安逸,这个二十七岁的精英,骨子里依然蜷缩在那个雨夜的岩石下,恐惧着任何脱离狗窝的尝试。
他害怕的不是小草,是害怕再次体验那种被自然伟力彻底支配的恐惧。
他不想知道这个真相!也不愿意知道!
他宁愿活在精英,理性,成功的幻觉里,活在父母赞许的目光里,活在合理的规划里!他不想承认自己灵魂深处那根摇尾乞怜,渴望狗窝里有着安全的骨头!
悲哀和羞耻感像沉重的淤泥,将他拖入昏沉的深渊,他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似乎这样就能隔绝那个让他无地自容的自我认知,时间在厚重的窗帘外流逝,白天变成黑夜,又变成白天,他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梦里全是破碎的纸币,倾盆的暴雨。
又是白天他依旧没有拉开窗帘,房间弥漫着隔夜食物和颓败的气息,自我厌弃感像霉菌一样在心底滋生蔓延,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写着“不好看”的招牌,不,比那更糟,招牌至少坦荡。
夜幕再次降临,一种无法再忍受房间内窒息氛围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酒精,需要麻痹,他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胡茬凌乱,眼神空洞的男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再次走出了酒店。
他走进街边一家灯光昏沉,挂着“雪域诗语”招牌的酒吧,他以前在门外远远地看过,这个酒吧是以诗歌,文学为主题的酒吧。
走进门内的时候,里面人并不多,空气里混合着劣质酒精,藏香和刻意营造的文艺气息,墙壁上贴着不少手写的诗歌和潦草的涂鸦,几个留着长发或蓄着胡须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声音很大却充满一种自以为深刻的激昂。
安逸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打藏啤以及一盘花生米,他拿起一瓶啤酒就往嘴里灌,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没一会就喝了一整瓶。
“诗歌不是风花雪月,是刺向现实的匕首!是灵魂在体制铁幕上的刮擦!”
声音在酒吧里显得格外响亮,安逸望去,这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高青年挥舞着手臂,像是喝多了。
“西藏这片净土,就是对抗城市异化的最后堡垒!在这里,我们能找到精神的纯粹性!”一个穿着扎染衬衫的男人总结道,语气带着朝圣般的虔诚。
安逸听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充满嘲讽的弧度,可笑,愚昧,这些高谈阔论的人,他们谈论着现实体制,荒诞,异化,用着从书本里批发来的,未经淬炼的词语,他们自以为触碰到了世界的黑暗核心,却连那黑暗的皮毛都未曾真正感受过。
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暴雨是什么滋味,不知道被规训的锁链勒进皮肉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承认自己只想做一条安全的狗,是多么的痛苦和羞耻!
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但他们却又触碰到了一个与他相似的问题,存在的荒诞和对抗的徒劳,只是他们的匕首是塑料的。
酒精烧灼着他的神经,他从桌上散落的便签纸堆里抽出一张劣质的,印着酒吧logo的纸片,又抓起一支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笔尖粗钝的铅笔。
没有构思,没有修饰,那些被压抑的,灼烧的,自我厌弃的情绪,那些关于狗窝,骨头,暴雨,规训的顿悟,像溃堤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上笔端,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疯狂刮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困兽绝望的抓挠。
他写下:
他们说,暴雨里,有自由的味道。
我信了。
跑出去,淋透,像条兴奋的野狗,
对着闪电狂吠,以为那是天启。
直到冷钻进骨头缝,
黑夜吞掉所有路标,
雷声炸碎耳膜,
我才明白,
自由是一道绞索,
悬在迷失的深渊之上。
我逃了,
夹着尾巴,滚着泥浆,
撞开那扇牢门,
他们用毛巾擦干我,
奖励我的回归,
递来一碗温热的,
碗底里有名为活着的骨头。
多美好,
在暴雨里,
我终于学会,
对递来的每一根骨头,
摇尾,感恩,
并藏起獠牙下,
那声未尽的呼唤。
他将那张沾着酒渍和汗渍的便签纸,随意地,轻蔑地,递给酒吧柜台的人。
他将文字变成了一首“不好看”的诗,一首宣告自己是狗的,注定无人理解也毫无价值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