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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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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啦!”
这是纸撕裂的声音,很清脆,那两片绿色的碎片在光晕中打着旋,飘落。
安逸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秩序,价值,社会契约基本单元的纸片被轻易撕毁,如此的轻易,也如此荒诞,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
小草脸上的笑容,在飘落的纸币碎片背景中,显得如此刺眼,也是如此的危险。
他被吓到了。
是的,他被实实在在地吓到了,这种恐惧感如此原始,如此汹涌,瞬间淹没了他,这不是面对手术意外的职业紧张,也不是对复杂病情的担忧,而是更深层的,根植于骨髓的,存在的威胁。
眼前的景象,撕碎的纸币,女孩挑衅的笑容,那块宣告“不准”和“不好看”的招牌,扭曲,旋转,似乎与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画面轰然重叠。
雨很冷,刺骨的冷,浸透单薄的校服,钻进每一个毛孔,不是高原夜晚的清冽,而是南方山区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粘稠的湿冷。
浓得化不开的黑,吞噬了山路,树木,甚至近在咫尺的手指,只有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不是街市的喧嚣,是炸雷在头顶爆开,是狂风呼啸着撕扯山林,是暴雨狂暴地砸在树叶,泥土和他自己身上的轰鸣。
十四岁的安逸,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逃课,没有理由,或者说,理由被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毫无意义的嗡鸣,试卷上整齐的公式像一把锁链勒住他的脖子,他只想逃!逃离那个好学生的轨道。
他跑上了学校后山,起初是奔跑,然后是跌跌撞撞的攀爬,当乌云彻底吞噬最后一点天光,当第一道惊雷炸响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迷路了,熟悉的山路消失在暴雨和黑暗中。
“回家!”
“快回家!”
但家在哪里?哪个方向?大树在狂风中挥舞着枝桠,像择人而噬的怪物,脚下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成泥潭,每一步都可能滑倒,坠入未知的深渊,雷声的怒吼,每一次炸响都让他心脏骤停,浑身战栗。
他蜷缩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雨水依旧无情地鞭打着他暴露的肢体,寒冷深入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恐惧像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他,他害怕,畏惧,他害怕,害怕自己被这狂暴的,无序的代表,被自然的伟力所彻底吞噬,分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条狗一样。” 安逸回忆起那个夜晚的自己,无助,卑微,被恐惧彻底支配,在那个天地之危的面前丧失了所有作为人的尊严和掌控感。社会赋予他的一切,被这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赤裸的,颤抖的,只想活下去的生物本能。
那个漫长的雨夜,每一秒都是煎熬,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寒冷,黑暗,巨响和无休止的恐惧,他无数次想冲出去,又无数次被更猛烈的雷雨逼退,直到后半夜,雨势似乎小了一些,或者是他已经麻木,但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家,那个代表温暖,干燥,安全,秩序的极度渴望,他凭着模糊的方向感,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山下逃窜,荆棘划破皮肤,泥浆糊满全身,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去!回到那个有墙有屋顶,有灯光,有父母责备但也有关怀的地方!回到那个好孩子应该待着的,安全的牢笼里去!
路灯下,飘落的纸币碎片终于触地,沾上了街角的尘土,小草那句带着胜利意味的那句话。
“不准,退钱。”
还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也重复在安逸的脑海里。
安逸望着小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不是高原的寒冷,而是雨夜的,浸透骨髓的湿冷和恐惧,正从记忆深处汹涌而出。眼前的女孩,她那撕毁纸币的举动,她那宣告毁灭的姿态,她那疤痕下野性不羁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吸引或威胁,而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暴雨!她是混乱的使者,邀请他再次踏入那片无边无际的迷失之地!
“你…” 安逸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看着小野,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如同当年看着闪电劈开的,狰狞的树影。
“你这个疯子!”
他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进旁边昏暗狭窄的小巷!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不顾方向,不顾姿态,他只想逃离!逃离那个路灯下的人影,逃离那张被撕碎的纸币,逃离那张高塔牌的预言,逃离,逃离黑暗,而巷子里的黑暗包裹着他,却诡异地带来类似于他逃回家的安全感。
夜风灌进他因奔跑而张开的嘴里,带着尘土和垃圾腐败的气息,他肺部火辣辣地疼,高原反应似乎在这一刻猛烈反扑,但他不敢停,那个在手术台上冷静沉稳的医生,那个社会精英,此刻狼狈得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在这陌生的,黑暗的巷道里,完全凭借着本能,朝着一个模糊的,代表安全,代表秩序的方向,那个酒店,亡命奔逃。
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彻底甩在身后,只有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和他自己沉重慌乱的心跳声,喘息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是的,他又一次逃了。
就像小时候的那个雨夜一样,他再次选择了逃回秩序的牢笼,那场暴雨的回声告诉他,在恐怖的自然面前,被锁链束缚的安全,也好过粉身碎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