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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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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的恶臭,混杂着腐烂稻草,排泄物,铁锈和绝望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的墙壁上插着的,摇曳不定的火把,昏黄的光勉强挤进粗大铁栏,在阿尼姆斯蜷缩的角落里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她身上的粗布囚服沾满污秽和干涸的血迹,手腕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得皮开肉绽。
铁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地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袍,熟悉而可怕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火把的光勾勒出牧师托马斯·布莱克瘦削而肃穆的轮廓,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铜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他胸前银色的十字架和他脚下的一小片污浊地面。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铁栏,落在阿尼姆斯身上,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冷漠,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压抑的躁动。
阿尼姆斯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托马斯牧师示意守卫退到门外,等到地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恶臭,他向前一步,贴在铁栏上,声音低沉的说:
"阿尼姆斯。"
阿尼姆斯依旧沉默。
"你拒绝忏悔,拒绝主的救赎。"托马斯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你坚持你那……异端的信仰,灵魂自有归处?"他重复着她那日在小屋里掷地有声的话语,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讽刺。"多么……傲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
"你知道吗?你的眼神……那天在教堂里,你最后看我的眼神……像一把刀,它刺穿了我的心脏,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阿尼姆斯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她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态。
托马斯牧师抬头看向房顶,目光似乎穿透了地牢厚重的石壁,投向了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被痛苦浸透的质感:
"月光……也是那样皎洁的满月,倾泻在我故乡那条被森林环抱的小溪上,溪水潺潺,反射着碎银般的光。一个女人……我的母亲,赤着双脚站在清凉的溪水里,她闭着眼,仰着脸,她口中哼唱的,不是圣诗,而是一种古老,悠扬,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调子,就像森林的低语,像草叶的呼吸。"
阿尼姆斯的呼吸都像是停滞了,这种描叙,这种描述,莫非?她不自觉的抬起了头,眼睛望向那个身影,但托马斯没有看她,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那似乎不是在跳舞,更像是在……吸收月华,年幼的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得入了迷,她身上有种光芒,温暖而神秘,风中似乎飘来她低低的呢喃……阿萨姆……月之母……生命之泉……"
说到这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那曾是我心底最深的慰藉……直到那个夜晚!火把!无数火把!将黑夜撕得粉碎!狂怒的吼叫!人群,像被魔鬼驱使的野兽,冲向我们那间简陋的木屋!我的母亲被粗暴地拖出来,罪名是用异教邪术污染水源,在月下行淫祀!她徒劳地辩解,她只是在为生病的我祈祷,向那所谓的大地之母祈求健康!没人听!他们只看到了异端,污秽!"
”而更可笑的是,举报的人,带头的人,就是我父亲,也是声称为了我好的父亲,是不是很有趣?“
托马斯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铜灯的手指关节咔咔的响动,他死死盯着铁栏内的黑暗,那里正燃起他记忆中的火焰: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被推上火刑堆前,投向我的那最后一眼。不是恐惧,是深深的悲哀……和一种托付?那眼神在说,活下去,孩子,无论如何,活下去!" 托马斯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然后,火焰……冲天而起……吞噬了她!"
他停了下来,地牢里能听到他那明显的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托马斯才重新找回声音,那声音变得干涩:
"恐惧和求生欲压倒了一切,我父亲因为举报有功得到一笔奖赏,而且送我到传教士的身边当学徒。你知道我的这位父亲跟我说什么?他说他也是被逼的,如果不这样做,我们都会被牵连,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他是被逼的,哈哈。”
“我学习教义,鞭笞自己,侍奉上帝!我忠诚教廷,我埋葬了阿萨姆,埋葬了月光下的母亲,埋葬了那个恐惧的男孩!我成为了托马斯·布莱克牧师!日后更会成为红袍主教,这就是我的路。"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阴影中的阿尼姆斯身上,那目光里的血丝弥漫,混合着被冒犯的狂怒,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像是要同归于尽的决绝,但他没看到,他也没办法看到,阿尼姆斯的眼泪和对他的同情。
"直到我来到塞勒姆……直到那个月圆之夜。森林边缘,溪流旁,月光如水,我看到你,阿尼姆斯,你赤着双脚,长发披散,在月光下,缓缓舞动,宁静,神圣,充满了……那种邪恶的生命力!"
托马斯的身体向前弯曲,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一瞬间……时光倒流!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看到了那个被我亲手埋葬,诅咒的过去!而你,你就是那个过去,但我只是想救赎你,真的,我真的想救你,阿尼姆斯!"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了。
"我给过你机会,真的给过你机会,就像我一样,放弃你的信仰,皈依我主,你就不会是这个下场,可是你拒绝了,你怎么能拒绝,你怎么敢拒绝我?”
“是你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我,现在只有用最神圣的火焰彻底净化,你的火焰,将照亮我通往天堂的阶梯!这是主的旨意!也是……我的救赎!"
说完,他不再看阿尼姆斯一眼,转身就离开了,黑袍在昏黄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提着那盏微弱的铜灯,大步离开了地牢,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锁链哗啦作响,将更深的黑暗和死寂,留给了铁栏后那个沉默的身影。
阿尼姆斯依旧靠在冰凉的石壁上,黑暗中,她那如同死水般的深棕色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被镣铐锁住的手腕,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然后,又无力地垂落。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