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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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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驱逐了。
没有仪式，没有审判，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一双双在跳跃火光映照下，充满恐惧，猜忌和排斥的眼睛，他试图解释那火种是上天的馈赠，但没人听。他们只看到那狂舞的，吞噬木头的可怕力量掌握在他手中，只看到他举起火把时投在岩壁上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苏醒的恶魔。
“他操控了神罚的力量！”
“那光……太邪异了！会引来更可怕的灾祸！”
“看他的影子！像不像要扑过来？”
“他碰过的东西……会不会也被诅咒了？”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小小的部落里蔓延。曾经围坐在周围，听他讲述故事的族人们，此刻却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他。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他靠近，连老酋长，也避开了他的目光，浑浊的眼里只有深深的忧虑。
最后，是部落里最强壮的猎人，手持磨尖的石矛，指向洞穴外无边无际的，被风雨笼罩的黑暗丛林，声音冷漠的说：
“走，带着你的火，离开我们，永远别再回来，你不属于这里。”
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他抱起几根燃烧得最旺的木柴，用潮湿的苔藓小心包裹住火种，最后看了一眼那曾经接纳他，此刻却将他驱逐的洞穴，火光中族人们的脸庞因恐惧而陌生。
雨下的虽然小，但是却滴落在伤口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火种是他唯一的温暖和光明，也是他仅存的，证明自己并非邪魔的依仗。他找到一处凸出的岩壁勉强避雨，颤抖着添上捡来的枯枝，让那微弱的火焰重新旺盛起来，火光驱散了黑暗，也暂时驱散了心中的寒意和孤寂。他啃着怀里最后一块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肉干，看着跳跃的火焰，想起族人惊恐的眼神，强烈的悲凉和不解淹没了他。
他只是想带来温暖……为什么？
火种越来越难以维持，持续的阴雨让一切可燃物都变得潮湿，他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才能让那簇小小的火焰不至于熄灭。他饥饿和疲惫，身上的兽皮破烂不堪，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隐隐作痛。
突然，一种本能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他抬头看去。
在他的对岸一处灌木丛中，十几个幽绿的光芒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
是狼群。
饥饿的狼群，它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锋利的獠牙在昏暗中闪着寒光，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噜声从喉咙深处滚出，粘稠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为首的头狼体型格外硕大，肩胛骨高高耸起，一双绿眼死死盯住他。
恐惧瞬间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
狼群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些逼近的脚步猛地顿住，幽绿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头狼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咙里的呜噜声变成了不安的低吼。它们死死盯着那簇跳跃的，发出噼啪声响的陌生东西，温暖？不！那东西散发着让它们本能战栗的气息，那是毁灭的气息，是它们皮毛和血肉的天敌！记忆中祖辈被森林大火吞噬的恐惧，一直刻在基因里，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火苗唤醒。
他看懂了狼群的恐惧！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一只手抓起一根燃烧的小木棍，像握着不属于凡间的武器，对着狼群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咆哮！他挥舞着火棍，火光在暮色中划出明亮的弧线，映照着他扭曲而疯狂的脸庞。
“呜…”头狼发出一声不甘又充满忌惮的长嚎，火焰，这个无法理解的存在，这个让它们灵魂深处感到恐惧的东西，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它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火光笼罩着，像是神灵附体般的人影，然后转过身体，它离去了。
狼群悄无声息地，也迅速地隐没进暮色沉沉的丛林深处，只留下几缕腥臊的气息和地上杂乱的爪印。
危机解除。
他浑身脱力，噗通一声跪倒在溪边泥泞里，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中的火棍，那簇救了他命的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顽强地燃烧着，发出温暖的光。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他瘫坐下来，背靠着一块石头，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
狼群怕火，但它们只是暂时退却了，它们就在附近，在黑暗里，在看不见的地方，耐心地，饥饿地等待着，它们知道，这神奇的火，是会熄灭的，当黑暗重新降临，它们会再次扑上来，用尖牙和利爪，将他撕成碎片。
而他，只有一个人，火种需要燃料，需要守护，需要他付出全部的精力，在这危机四伏，食物匮乏的荒野，他能支撑多久？当最后一根柴薪燃尽，当最后一点火星在寒风中飘散……
他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开始浮现稀疏星斗的天穹，雨丝再次飘落，打在他的脸上，他抱着膝盖，蜷缩在那一小堆越来越微弱的火焰旁，像是守护着世间唯一的珍宝。
火苗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温暖着他冻僵的双手，但更深的寒意，却从骨髓里渗出来，蔓延至全身，那是比狼群的利齿更冷酷的东西，那是孤独，被放逐的孤独，以及对那终将熄灭的火焰，终将到来的黑暗的，无可逃避的预知。
他守着火，也守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火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那里没有泪，他想起了部落洞穴里，族人们分享食物的笑声，那笑声如今想来多么遥远而虚幻，想起了雷电劈开黑暗的震撼瞬间，想起了第一次尝到熟鹿肉时那令人颤栗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被驱逐的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火焰，这文明最初的微光，此刻成了荒野中一座孤独的墓碑，照亮着第一个被恐惧驱逐的持火者，也预示着他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火焰越来越微弱。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碰到那温热的火焰边缘，温暖，如此真实，却又如此短暂。
他闭上眼。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在那摇曳的火光即将彻底消失的临界点，三个截然不同画面，被火焰点燃，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燃燃升起。
那是一个赤裸的女人，被绑在高高的木架上，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人群在欢呼，火焰扭曲着她的身影，可她的脸，在最后一刻，竟透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呼唤一个名字——阿萨姆。
狭小的浴室，氤氲的水汽，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沉没在盛满水的洁白浴缸里，水面上漂浮着她的发丝，她的眼神空洞，像已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桌子有一张纸写着三个字——我无罪。
在亮光处，讲台下的学生们手中举着蜡烛，蜡烛上的火，微小而燃燃升起，也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站在讲台上念着一首诗。
我们说——
要有光
黑暗是光的本体
正如创伤是存在的基岩
我们捧着的
不过是正在成形的新伤
在黑暗中
我们承认
爱是借来的躯壳
权力是流脓的旧伤
当热寂法庭宣判文明无效
我们将呈上终极证据——
奴隶制痂壳里长出的《人权宣言》
泪与血在方程式解出的《国际歌》
广岛核熔炉中孵化的和平宪法
算法铁幕下衍生的区块链密文
所有光都诞生于对黑暗的直视
而我们将在黑暗中成为持火者
—— 守护着光
最后的火
如果注定熄灭
就让它烧穿掌心
烙进史书
让未来考古学家
在碳化的骨上破译
此处曾有凡人
盗取火种
审判过神明
此处黑暗孕育
光明曾存在
即使是瞬间
此处我们已灭亡
当虚空分娩阵痛传来
那啼哭的
是光
是创伤
是我们
正在成形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