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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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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沉浸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就连街上的叫卖声都不敢太大声的喊叫,人们的交谈声音都小了很多,偶尔会望向那座城堡,就像是在看着某种猛兽,这一切都是因为领主幼子的夭折了,流言蜚语在紧闭的门窗后,在昏暗的巷弄里,在井台边妇人们交头接耳的瞬间,疯狂滋长,每一丝风都带着不祥的低语,每一道投向林边小屋的目光都染上了猜忌的毒汁。
阿尼姆斯的日子变得更艰难了。曾经悄悄求助于她草药的人家,如今紧闭门户,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瘟疫,在集市上,卖面包的胖妇人玛莎,曾经是她最热络的顾客,如今却在她走近时慌忙别过脸,用围裙遮住面包篮子,就好像她的目光会让食物变质一样。
她像一座孤岛,被猜忌和敌意的海水包围。只有森林依旧沉默地接纳她。她采药的时间更早了,也更隐蔽,月光下的阿萨姆,那赤裸,强大,充满生命力的影像,成为她在现实中唯一的精神慰藉,却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她信仰的“异端”本质。
夕阳将教堂尖顶染成血色,阿尼姆斯并非出于虔诚或者告解,她来得很少,只是偶尔装个样子,显得不那么特别。
走进小镇上这件唯一的石砌教堂,教堂内部阴冷,空旷,空气中弥漫着蜡烛,尘土和某种蕨类的味道,彩色玻璃窗在暮色中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长椅空空荡荡,只有祭坛上几支蜡烛在微弱地跳动,在巨大的耶稣受难像下投射出摇曳不安的影子。
她看了一眼耶稣,就不看了,她走向教堂深处,那里有一排告解室,它们像一个个沉默的,嵌在墙里的木盒子,是灵魂倾吐秘密的场所,或者是献祭的场所。
她并非想告解——向谁告解她的阿萨姆?那只会加速她的毁灭,她只是疲惫地坐在告解室外冰冷的长椅上,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粗糙的裙边。
而旁边告解室的门帘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一个身影无声地走了出来。
是托马斯·布莱克牧师。
他穿着黑色的修士袍,身形瘦削,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点幽深的炭火,在暮色中灼灼地盯着她。他比阿尼姆斯想象的要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但眉宇间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他是半年前才从教区中心调来的,带着一种整顿信仰的强硬姿态。
阿尼姆斯看着这个新来的牧师,心都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站起来离开。
“阿尼姆斯。”托马斯牧师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静,在空旷的教堂里激起轻微的回响。他叫的是她的名字,而不是“姐妹”或“孩子”这样通常的称呼。
阿尼姆斯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托马斯牧师并没有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在告解室的阴影边缘。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她沾着泥土的裙摆,到她疲惫的脸庞,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我听说,”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在领主少爷病重时,去过城堡。”
阿尼姆斯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开始发紧。“是……是的,牧师大人,夫人……夫人让人请我去看看,我……我带去了一些舒缓的草药茶,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干涩,但极力控制的颤抖。
“仅此而已?”托马斯牧师向前踏了一小步。他身上的气息混合着旧羊皮纸,蜡烛油和一种清冷的苦艾味。“可孩子死了,就在你离开后不久。”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阿尼姆斯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燃起愤怒的火苗:“那与我无关!牧师大人!孩子的病太重了,连镇上的医师都束手无策!”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高了,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慌忙低下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烛火也不安地跳跃着。
托马斯牧师没有立刻斥责她的“狡辩”或“不敬”,他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加幽深,仿佛在审视一件稀有的,带着危险魅力的物品,他看到了她眼中瞬间迸发的生命力,那种与镇上其他麻木或恐惧的女人截然不同的东西。
“痛苦……”他低声重复,声音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意味,“死亡是痛苦的终结,也是通往天国的必经之路,凡人的草药,岂能干涉主的旨意?”他像是在说教,又像是在对她低语。
阿尼姆斯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能反驳,只能沉默。
“虽然我来到这里并不久,但我观察你很久了,阿尼姆斯。”托马斯牧师的声音忽然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私密的语调,与这神圣空间的氛围格格不入。“你独自住在森林边,与草木为伍,懂那些……古老的知识,你不像她们。”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指向教堂外世俗的方向,“你身上有一种……未被驯服的光,或者说,未被净化的影?”
这话语中的含义太过危险,阿尼姆斯惊得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告解室木壁上。
“别害怕,”托马斯牧师竟然向前又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越来越明显的苦艾草的味道。“恐惧蒙蔽人心,我能看到……你的不同,这不同,在镇上是危险的,非常危险。”
阿尼姆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这不是审判,这比审判更可怕,这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某种扭曲兴趣的窥探。
“领主大人,”托马斯牧师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还有镇上的人……他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平息恐惧,巩固统治的解释。”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阿尼姆斯那苍白的脸,掠过她纤细的脖颈,“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作恶。也许……你只是迷失了,被林中的低语,被月光的幻影所迷惑。”
阿尼姆斯的心脏顿时狂跳了起来,他知道了什么?关于阿萨姆?还是仅仅在试探?
“迷途的羔羊,”托马斯牧师的声音带上了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蛊惑,“需要强有力的牧羊人引领,才能回归主的羊圈,免于……豺狼的利齿。”他伸出手,并非要触碰她,而是指向教堂彩绘玻璃窗上描绘的圣母怀抱圣婴的图案,“主的仁慈是广大的。忏悔,皈依,放弃那些,不属于光明的知识和信仰,在主的庇护下,在……”他微微停顿,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尼姆斯,“在一位忠诚牧师的指引下,你或许能获得救赎。”
阿尼姆斯听懂了,这赤裸裸的暗示和威胁,他不仅窥探到了她的“不同”,更想利用她的恐惧和孤立,将她纳入他的掌控。成为他的“迷途羔羊”,意味着放弃阿萨姆,放弃她视为生命的草药知识,放弃她的独立,成为他宗教权威和私人欲望的附属品。这所谓的“庇护”,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的囚笼和献祭。
她虽然愤怒牧师的说词,但又恐惧牧师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意义!屈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奔涌,在这一刻,月光下的阿萨姆,那赤裸的,自由的,充满生命力的女神影像,在她心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压倒了眼前的恐惧。
她抬起头,直视着托马斯牧师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强大的决绝。
“感谢您的“指引”,牧师大人。”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带着一种与教堂冲突的力量,正激烈的对抗着,“但我的灵魂,自有归处。不在羊圈,不在豺狼的利齿下,更不在……”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他人的掌控之中。”
说完,她不再看托马斯牧师瞬间阴沉下来的脸,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阴冷的教堂。
她快步走向森林的小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她的身后教堂的门缝里,托马斯牧师的身影,幽深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通往小径的尽头。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梢擦过的触感,他捻动着胸前的十字架,眼神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愤怒和某种决心。
“执迷不悟的异端……你的火焰,必将照亮通往天堂的阶梯,而我,将是点燃它的人。”